尤其最後這幾年,光是尋找適合的血管來作藥物注射就得大費周折,往往狠狠紮上幾十針,都還宣告失敗。這時,可憐的淑藝早已痛得不成人樣。陣陣殺豬似的哀嚎聲,讓人不忍卒聞,任你再鐵石心腸,都不免掩耳酸鼻。
對那些天天與她朝夕相處的母親與醫護人員來說,入耳鑽心的滋味,等於是活地獄。
後來,一般醫護人員總無法稱職地當個“執刑者”下針,這時得聘請專任醫師另辟密室,以避免內外心理與環境的幹擾,方能順利幫淑藝作頸部注射,完成給藥動作。
早期,母親素華逼著自己硬下心腸,一味的鼓勵甚至責罵:“淑藝要堅強、要忍耐!”
“淑藝最棒了!淑藝不哭!”
“淑藝加油!不可以哭!”
“給我嘴巴閉起來!不可以動!”
“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最後,母親徹底崩潰了。她再也無法逼自己架著淑藝忍受有如地獄船的刑罰,一針一針細細淩遲。還不準哭鬧隻能一概承受。這連鐵打的漢子都熬不了,更何況淑藝這樣的小孩?
高一病危送到榮總急救時,這時的淑藝早已練就一身忍功。現在,縱使作頸部注射,也隻靜靜地流下眼淚一顆掛在眼眶,還不輕易滑落。
素華此刻反倒苦苦勸導:
“淑藝,痛就哭出來!淑藝、淑藝,你痛就哭出來啊!快點、哭出來!別把痛苦憋在裏頭了!”
“沒關係,媽、我撐得住!您放心!”
這些年吃下的苦,造就淑藝驚人的忍耐力,雖然難得,問題是叫人怎舍得眼睜睜看她吃這種苦頭呢?
16年來,淑藝硬生生挺過一場場生與死的拉鋸。對素華而言,她多麼希望能犧牲一切好幫女兒越過一道道生死關卡。有一次,淑藝病危僅剩一口氣吊著。醫師都準備放棄了,搖搖頭氣餒地說:
“我們已經盡力了!你們要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呢?陷入彌留中的淑藝竟在此刻雙眼圓睜,掙紮哀求著:
“媽救我、救我!我、我還舍不得死……我不能死、我還有未竟的夢……媽、救我!”
麵對女兒的哀哀求救,六神無主的母親,突然雙腳一跪,低著頭萬分虔敬地默禱:
“神哪,請把我十年的生命給淑藝吧,請您讓她度過這次難關吧!拜托您,可憐可憐這個苦命的孩子!”心裏頭還不住呐喊:“老天為何要讓淑藝吃這種苦頭!她都已經消瘦如斯,還要折磨她到什麼程度?每次看到淑藝拚命從鬼門關泅回人間,素華內心總大聲嘶喊:苦,為何不能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承受?老天啊,淑藝為何要受這種罪?她是如此的無辜,如此的熱愛您賜給她的生命!有罪,也應加諸我這個母親身上才對,孩子,是如此的無辜哪。”
或許一切,自有神的旨意。隻是對一個母親來說,又有什麼比得上給孩子平安幸福的成長環境還要重要?
上帝或許收到了一位母親為她女兒所留下的眼淚,淑藝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從氣若遊絲又生龍活虎起來。
經曆了這次死亡之旅,淑藝心裏感觸良多,一時不能自已,遂一筆一筆慢慢寫下:
我知道有人和我一樣,
——千千萬萬。
他們的生命都在,
——倒——數——計——時。
有人打斷我的牙齒,
有人勒住我的脖子。
我不會痛,
因為我變成了光。
我知道我還要呼吸,
當死神準備拖走我的生命,
奮力掙紮,掙紮得筋疲力盡。
掙紮到超過極限,
忽然——天亮了——我還活著!
啊!神愛世人!
挑剔的母女
艱苦環境下,淑藝與母親倆總在生活中患難與共地渡過大小難關,看似相濡以沫,私底下彼此可挑剔得很。
淑藝很喜愛朗讀,所以常利用零碎時間練習。每次朗讀得正起勁兒時,母親會突然闖進來打岔。原來淑藝身體的日漸萎縮早已造成呼吸不暢中氣不足,聲音聽起來就像沒安裝喇叭的音響般微弱。為了彌補這先天的缺陷,淑藝就特別注意加強朗讀技巧的鍛煉與情感表現的淋漓盡致。在反複練習抑揚頓挫的拿捏,以及字正腔圓的揣摩時,母親就在一旁出主意,一字一句都有話說,務求剔除任何缺點,希望女兒的朗誦效果聽起來能更加清脆婉轉。
這樣緊迫盯人雖然對淑藝的實力大有助益,隻是良藥苦口,簡直令人難以消受——造成淑藝經常性的精神壓力與緊張。
母女倆也不知為這檔子事拌過幾次嘴,經過協議後,母親雖謹記淑藝的抗議在心,無奈事到臨頭,瞧見缺點就是忍不住叫停。抗議場麵當然又再爆發:
“媽,你意見那麼多,幹脆你來練好了!說得倒容易,你來練練看,說要像新鶯出穀?你出穀來給我看看!”
氣氛自然又降到冰點。剛開始彼此都悶不吭聲,盡在肚子裏作功夫,等對方開口先道歉。過沒多久,就在心裏狠批自己,為何這般挑剔,這般傷人?到後來,往往相互一視,霎時搶著當罪人發誓懺悔。
基於此,隻要淑藝正式參加朗讀比賽時,一定千拜托萬拜托母親不要在場,以免勾起潛意識裏頭長時熏習的緊張與焦慮。一旦情緒失控,在講台上期期艾艾的噩夢難保不會成真。如此一來,則多年來吞下多少心酸才建立起來對朗讀的自信與期待,可就一次毀個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