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嬤嬤搖了搖頭,歎息著,“我活這麼大歲數從沒見過像琬夫人那樣奇怪的人。”
瓜爾佳氏笑了,眼底流動著光華,唇邊綻放著溫柔,“可你也沒見過像她那樣吸引人的女子,不是嗎?”
11
燕儇伸伸懶腰,長長的打個哈欠,一眼就瞥見紫雁和雪鶯進來了,細聲細語的說:“奴婢伏侍姑娘梳洗。”
哦,真不該打這個哈欠!
這紫雁和雪鶯原是瓜爾佳氏之婢,瓜爾佳氏素喜紫雁克盡職任,雪鶯心地純良,遂與了燕儇。
二人進來服侍燕儇起身,燕儇無可奈何的聽憑她們二人為她穿衣穿袍、著襪著鞋。
雪鶯將滿金盆的溫香水端到燕儇麵前請她盥洗,紫雁往燕儇頦下圍好軟巾為她洗臉。
盥洗完畢,燕儇被動的坐到妝台邊,雪鶯為她梳頭,紫雁無聲的在臥室來來往往,收拾燕儇換下的衣裳,睡過的軟床。
等梳完了頭,紫雁那邊已在桌上擺滿了食物,燕儇走到餐桌旁一看——鹵肉、香腸、糟鵝掌、奶餅、水晶餃子、湯包、八寶粥、銀耳湯、還有六必居醬園的各式小菜……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好豐盛的早餐啊!”燕儇招呼紫雁和雪鶯,“來,你們和我一起吃啊。”
紫雁忙說,“儇姑娘,這可使不得!奴婢們怎能和姑娘同桌吃飯啊!”
燕儇苦笑了一下,“咱們商量商量好不好……出了這‘枕翠苑’你們遵行你們的規矩,我無話可說。可在這‘枕翠苑’裏你們就應該遵守我的規矩了吧!你們這樣拘束著讓我也不自在啊!”
紫雁局促不安,向後縮了縮,小聲而堅決的說:“奴婢不敢!”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燕儇看著一桌子的食物,感歎道:“浪費就是犯罪啊!”
聽到“犯罪”二字,紫雁一驚,忙跪下,“儇姑娘恕罪!”雪鶯也跟著跪下,口裏也說著,“儇姑娘恕罪!”
燕儇哭笑不得,趕緊伸手拉起紫雁和雪鶯,“拜托你們了,不要動不動就跪我嘛!”
紫雁和雪鶯可憐兮兮的,不知所措的瞧著她,燕儇長歎一聲,沮喪的一拍額頭,“真是敗給你們了!”
想了又想,她不得不無奈歎道:“算了!讓你們適應我的那套‘人人平等’的思想,的確難為你們了。還不如讓我來適應你們吧,那樣倒是比較快些!”
吃過早飯,雪鶯撤下碗碟,紫雁到燕儇跟前,說:“夫人怕儇姑娘悶,說府上琴棋書畫、針線女工之物一應俱全,姑娘需要什麼隻管告訴我去拿。”
“琴棋書畫”——“琴”,不熟;“棋”,馬虎;“畫”,平常;隻有“書”是她可以引以自豪的。
燕儇隻得說,“你準備筆墨紙硯吧。”
她懶洋洋的坐到花梨大理石大案前用雙手托著下巴頦怔怔的看著紫雁裁紙,心中暗自思量著,“娘親常常教導我說——不能看到希望,就改變環境;不能改變環境,就改變自己;不能改變自己,就改變心態。……娘親往日總說我是‘變色龍’,到哪兒都能變著樣子活下去!娘親也總說我機變狡黠,不負名中這個‘儇’字!常言,適者生存,我若不能適應這新環境,又如何能在這裏生存?……”
紫雁裁好了紙,雪鶯說:“姑娘,墨已磨好!”
燕儇提筆,隨手寫下——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出自幽穀,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忽隻聽院外叫門。紫雁聽了一聽,笑逐顏開道:“是三爺的聲音。”
她從屋裏跑出來開門,果然是福康安。紫雁一麵讓他進來,一麵笑道:“姑娘在屋裏,正寫大字呢。”
“儇妹妹好興致啊。”福康安一麵說著,一麵進來。
燕儇已站起身,見到福康安,她福了福,口稱:“三哥!”
她認了傅恒為義父,瓜爾佳氏為義母,福康安自然而然的成為了她的義兄。
福康安看她,“怎麼無精打采的?”
燕儇歎口氣,“無聊的唄。”
他低頭看到書桌上的字,驚歎:“好字啊!我還從來沒見過有女子能寫出這樣漂亮的字!”
燕儇隻是淡淡的笑了笑,聽到福康安說:“《詩經·小雅》裏麵的句子,是吧?十二阿哥最喜歡這句子,他書房就掛著一幅。”
“十二阿哥?”
“他說,空穀幽幽,鳥兒徘徊低吟,天地之大,誰能成為我的知音。雖然知音難求,可是鳥兒還是滿懷希望的相信自己終歸會找到的。”
福康安不經意的說著,燕儇隻靜靜的聽著。
竟然有人和她想的一樣!
突然,聽福康安爽朗的笑道:“發什麼愣啊!你不是發悶嗎?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吧。”
“出去?散心?”燕儇一雙大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去哪兒啊?”
“跟我來就知道了。”
“枕翠苑”的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又能看到一道門,燕儇和福康安二人出了門,轉過了一重山坡,一偌大的馬場便出現在眼前。
燕儇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兒還有這麼大的馬場啊!”
馬場上,馬群簇擁,嘶鳴蹦跳,熱鬧極了。
福康安說:“阿瑪是武將,極其喜愛戰馬。”
“那阿瑪最喜愛的是哪一匹呢?”燕儇問。
他指著一匹瘦骨嶙峋,眼下毛色已脫落,走路一瘸一拐,毫無神采的老馬,說:“就是那匹。”福康安做了個手勢,牧夫牽來一匹馬停在他們麵前。
“啊?怎麼會?”燕儇仔細去看,見它身上披著金黃色繡著猛虎的錦緞馬衣,稀落的馬鬃馬尾裏編進金絲,額前綴著一顆血紅的寶石。
“它叫赤豹,還是匹兒馬時就跟隨著阿瑪南征北戰,衝擊敵陣,無往不勝……有一次阿瑪在戰陣中被火銃所傷,赤豹身上也著了四箭,它仍舊是奮不顧身的背著阿瑪突出重圍……所以阿瑪總說,赤豹是他的救命恩馬。”福康安伸手親切的摟了摟馬頭,老馬也親切的在他手背上蹭蹭耳朵。
燕儇心裏十分感動,它撫摩著馬胸和馬後臀的幾處瘢痕,“阿瑪真是一個念舊又長情的人啊。”
“是啊!你別看阿瑪平日裏麵容嚴毅,其實他是極重情義的。”福康安又笑道,“來,我帶你再到那邊看看。”
他牽過一匹身披繡飛燕的白錦緞馬衣,胸寬體健,四腿細長,一雙眼睛溫和秀美的白馬。
“好俊的馬兒!”燕儇喜愛的撫摩著它長長的頸鬃,“它叫什麼名字?”
“小白龍。”福康安說,“阿瑪說,從今兒起它就屬於你了。”
“送給我了?”燕儇驚喜的叫道,“我的馬?我的小白龍!”
福康安揚眉一笑,“是!”
燕儇心花怒放,她親熱的拍拍小白龍的麵頰,小白龍溫順的站在那兒,溫和秀美的大眼睛安靜的望著它的新主人。
福康安說道:“你會騎馬麼?不會,我教你好了,其實學騎馬並不難的……”
他話音未落,燕儇已翻身輕飄飄的坐到精美的馬鞍上,衝他一笑,“三哥,你可別小瞧人喲。”說著,她用力一夾馬肚,嘴中大喝一聲,“駕!”小白龍迅疾如一道白光閃過。
寬闊的馬場上燕儇騎著小白龍奔馳,馬蹄翻飛,勁風撲懷,燕儇忘形的吆喝著,這樣的策馬狂奔讓她舒放快意,豪氣洋溢,她笑了,笑聲如風鈴乍響,清清脆脆的回蕩在馬場上空。
這可愛的笑聲使福康安也興奮了起來,他一招手,一位牧夫牽過來他的坐騎“黑旋風”,福康安攀鞍上蹬,揚鞭催馬追了過去。
一時間,燕儇和福康安二騎並轡齊驅,縱情奔馳。
奔了好一陣,燕儇才把馬放慢了下來,說道:“非常平穩快捷,勝過我以往所有的乘馬,真不愧是戰馬啊!”
福康安也跟著把馬放慢了,他笑道:“我真沒想到你的騎術會這麼好。”
“所以說,不要太小看了女子嘛。”燕儇笑著,“你不知道,我自小就開始學習騎射,可沒少為這吃苦頭呢。”
看她一雙玉手,手指修長潔美若春蔥,“你拉得開弓?”福康安十二分的懷疑。
“三哥覺得我在吹牛?”燕儇昂起下巴瞧著福康安,不高興的翹起嘴唇,“那咱們比試比試,如何?”她認真的樣子可愛極了。
福康安嘴角噙著笑意,擺手說著,“若把你打哭了,阿瑪會打到我哭的!”
燕儇“撲哧”一笑,隨即又鄭重且信心十足的說道:“誰說女子不如男?早晚要找個機會,讓你們這些男子知道女子的厲害!”
福康安哈哈笑道:“我期待著!”
12
走近皇上靜休的書房小院,一片悄然,傅恒屏息靜氣輕輕跨上院門石階,太監打起簾籠,一麵聽得人回話:“一等忠勇公大人,到。”
傅恒進入書房,這是名副其實的書房,書櫃和房間一樣的高,堆著滿滿的書,旁邊架起的梯子是用來拿取高處的書籍。
乾隆皇帝盤腳坐在炕桌前寫字,傅恒不敢驚駕,畢恭畢敬的立在一旁。
“傅恒啊……”乾隆皇帝放下筆,一指西邊下首的坐褥,“坐。”
“微臣不敢。”傅恒推辭著坐到挨著炕擺放的一溜三張椅子上。
宮女奉上絹帕,乾隆皇帝擦了一擦手,說:“你們都退下吧。”宮女和太監們垂首躬身靜悄悄的、迅速的退出書房。
“這兩日事多,也沒有和你好好的說說話。”乾隆皇帝看向傅恒,“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朕說啊?”
“皇上英明!”傅恒這話是真心誠意的,他對乾隆皇帝的崇敬是由衷的,甚至是盲目的、愚蠢的。
傅恒抬起眼,黑亮亮的目光落在乾隆皇帝的臉上,輕聲的說道:“皇上,燕儇回來了!”
“燕儇?”
靜了片刻,乾隆皇帝一手推開炕桌,“你是說,燕儇!”
傅恒重重的一點頭,然後將燕儇的事向乾隆皇帝稟報了一遍。
乾隆皇帝一動不動的端坐著,雙肩像有什麼東西壓著似的需要他用極大的力氣去頂抗著,他低垂著眼簾,好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孩子回來了……”他的語氣越來越輕,越來越慢,越來越苦澀,“她卻死了……”
傅恒不敢做聲,聽乾隆皇帝半晌無言,悄悄看了一眼,看到乾隆皇帝眼睛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淚。
傅恒忙低下頭,“皇上……請保重!”
乾隆皇帝略搖了一下頭,振作了振作,勉強笑道:“她將女兒托付給你,說明她非常的信任你、信賴你,在她心中你很重要啊!”
傅恒跪倒在地,“臣……”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乾隆皇帝淡淡一笑,“傅恒,起身吧。”
“是!”傅恒站起身。
乾隆皇帝又問,“那孩子可好?”
“非常好!美麗大方,活潑可愛,機敏聰慧……”傅恒心中一熱,眼睛濕潤了,“模樣像極了她的母親!”
乾隆皇帝點頭,“朕想也是……真想見見那孩子呀!”
“要臣帶她入宮嗎?”傅恒問。
乾隆皇帝猶豫了一下,“這個……讓朕想想吧。”
13
又不知曆幾何時。
這日永璂練罷騎射馳馬回宮時,天已大亮,老遠就看見福康安往“東二所”那邊去,永璂出聲叫他,“瑤林!”瑤林是福康安的字。
福康安轉回頭看見五位管理鞍馬、弓箭,並教演鳥槍等事的“外諳達”簇擁著永璂走過來。“外諳達”們邁前一步齊齊的給福康安行禮,之後他們都退了下去,隻留下這一對好友說話。
永璂見福康安一身的新袍褂,“瑤林,今兒個是你阿瑪過壽,你怎麼還在這兒?”
福康安:“過一會兒就得陪萬歲爺出宮了。”乾隆皇帝要親自前去一等忠勇公府祝壽。
永璂心想,“傅恒雖然位及人臣之首,卻為人謙遜和善,勇於任事,凡事謹慎小心,最是得皇上的倚重……優禮厚待並不足為奇。”
福康安熱情的又說道:“我過來是想請你一起去熱鬧熱鬧的!”
永璂看他,“汗阿瑪並沒有要我去,不是嗎?”
“我邀請你去!”福康安說。
永璂唇邊無力的扯出一絲笑,“謝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就替我在你阿瑪跟前道一聲‘長壽萬福’吧!”他一拍福康安的肩頭,“你快走吧,說不定汗阿瑪這會兒子正遣人到處找你呢。”說著話,一個小太監急急匆匆的跑過來,跪倒叩頭,然後對福康安說,“福貝子,萬歲爺找您到養心殿呢……”
“知道了。”福康安轉回頭再看永璂,他已經不聲不響的走遠了,見情形永璂是不肯同去赴壽宴的,福康安隻得領著小太監前往養心殿。
永璂回到寢宮,侍劍和知棋服侍他換下了騎裝。
永璂問:“安蕁子可好了些?大夫給瞧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