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燕儇忽見街北蹲著的兩個大石頭獅子,氣派非凡,再看三間獸頭大門前列坐著十來個穿戴不俗的仆人。那正門並未打開,隻有東西兩角門偶爾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一等忠勇公府”六個大字。
“就是這兒了!”燕儇低低咕噥著,“娘親說過,這家與別家不同,我初次登門可不能被他們恥笑了去。”她醞釀了會兒情緒,像是一位將赴死戰、有去無回的英雄般昂起了頭。
突然,一陣馬蹄急馳的聲音從街頭傳來。燕儇剛邁出的一隻腳便又收了回來,她轉回身望去,見一匹通體黑亮沒有一絲雜色的高頭駿馬已飛馳至眼前,馬背上端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他一拉手中的韁繩,喊了聲“籲”,那馬兒長嘶一聲便停住了四蹄。
燕儇微微仰起臉,用眼去打量那位年輕公子,劍眉朗目,一雙英氣的眉毛顯示出了一種固執傲氣的脾性。
他顯然是有些訝異,被一個女子大剌剌的盯著看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他從來不知道女子還會這般直勾勾的看人的。
他一雙眉高高挑著,不由的回看著她,打量著她,十七八歲的模樣,身著素淡的衣褲,兩條烏亮的大辮子擺在胸前,身量嬌小卻也亭亭玉立,後背一個小小的包裹,修長的手指握著一把鑲有寶石、刻著圖騰的長劍……她沒有羞澀扭捏,沒有故作矜持之態,反倒是有一雙坦率無邪的大眼睛,清新可喜的映入他的眼中。
他挑著眉毛,問她:“你幹嘛看我?”
燕儇偏著腦袋,臉上一幅認真的模樣,“人長眼睛就是用來看的呀!人長臉就是用來給別人看的啊!”
他想了想,哈哈一笑,“你說的有道理。”他翻身下馬,已有幾個仆人跑過來,打千請安道:“三爺回來啦!”
他不耐煩的揮揮手,那幾個人便牽著馬退下去了。
“請問……”燕儇指了指那三間獸頭大門,“你是這府上的人?”
他點頭,“是啊。”
燕儇俏麗動人的臉上霎時亮了起來,“那,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要我幫忙?”他覺得越來越有趣了,“要我幫你什麼忙?”
燕儇笑笑,“幫我向一等忠勇公大人通傳一下,說燕琬之女燕儇求見。”
他愣了一愣神,好像沒有聽清楚似的,問:“你說誰?……”
燕儇並沒有注意到他愕然的張大眼睛,因為她的目光正被一輛八寶頂蓋的紫帷馬車吸引了。車輪壓在路上,“吱吱咯咯”的聲音與車頂銀鈴的聲音交彙在一起,從街口傳過來。
“好華麗的馬車!”她想,“裏麵坐著的會是什麼人?”
八寶紫帷車行至府前停下,扶車的兩個侍婢上前掠開帷幕,一位雍榮華貴的少婦端坐其中,那年輕公子已走過去請安,朗聲言道:“公主,萬福!”這位正是乾隆皇帝的四女,額駙福隆安之妻,和碩和嘉公主——舒沁。
兩個侍婢將舒沁扶下小車,舒沁看向他,微微而笑,可是,隱隱的憂傷卻流淌在她每一片飄拂的衣袂間。
“聽額駙說,這次木蘭狩獵三弟的收獲不小!”
他笑道:“射死了一隻黑瞎子!昨兒個才拖回來,公主要不要去後院兒瞧瞧?”
舒沁微微蹙了蹙眉心,“我可見不得那些。”
他有些失望的聳了聳肩,“那好吧。”說著側開身讓出路,“公主,請!”
由兩個侍婢攙扶著,四五個嬤嬤五六個丫鬟簇擁著舒沁一同步上台階,她目不斜視的進了府門。
“這是公主?好派頭哦!”燕儇心中感歎。
“你……”他又走回到燕儇麵前,深深的看她一眼,“你是燕儇?”
“是啊!”
他嘴角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好吧,我幫你去傳話。”
燕儇開心的笑了,笑得燦爛,笑得真誠,“謝謝!哦……沒有請問公子尊名呢。”
他一拱手,爽朗的說道:“在下,福康安。”
“福康安!”
燕儇明朗的笑著,“幸會!”
08
日落西山,“怎麼這麼久啊!”燕儇無聊的踢著腳邊的小石子,她看看那高門高牆,“果然是顯貴,竟將整一條街都給占了。”她又歎道:“真是浪費啊!這麼好的一塊地如果都蓋上房子買出去的話,在這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定能賺上不少的銀子呢。如果是租出去的話,這輩子什麼都不用幹光吃租息就夠吃一輩子的了吧。”她的腦袋裏正盤算著她的生意經。
這時,福康安已換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從邊上的角門出來,他揚眉笑道:“阿瑪還未回府,我已稟明了額聶,額聶吩咐我帶你進去先適休息。”
燕儇笑笑,“那就有勞了。”
燕儇跟隨著福康安進了角門,走了一射之地,穿過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的穿堂正中擺放著一個紫檀架子白玉石的大插屏,轉過了那插屏又過了兩間花廳,處處皆是雕梁畫棟。
福康安看了燕儇一眼,見她臉上沒有絲毫的拘謹之色,大大方方的欣賞著過路的廳殿樓閣、樹木山石。
二人一路無話,走過一道又一道的拱門,穿過一處花光柳影、鳥語溪聲的園子,終於到一月亮門前,燕儇抬頭去看那門上頭的橫匾——枕翠苑。
門兩邊上的楹聯寫有——
空山竹瓦屋,
猶有燕飛來。
和福康安一前一後進門,隻見兩邊皆是花圃,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被夾在其中,迂回過這條小路,終於看出這是一座自成格局又小巧別致的院落。
福康安打起簾籠先進了屋。
燕儇隨後也撩起簾子移步進屋,一縷淡淡的香味飄進她的鼻息裏,她見屋內擺設儼然是小姐的閨房,常用之物一應俱全。
福康安的手指撫過一塵不染的紫檀桌麵,嘀咕了一句,“幸好阿瑪固執的要人每天都來打掃。”
燕儇並未聽到這話,她的目光停在靠西牆的一道屏風上,那上麵是一幅精美的工筆畫,一團團盛開的桃花下一位仙袂從風、繡帶飛揚的女子,滿目溫柔的向北方眺望,圖畫的一角題有——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燕儇不由得心中疑惑,“這女子麵貌竟十分酷似娘親。”
09
上燈時分,傅恒隻攜著夫人瓜爾佳氏一人悄悄的來到“枕翠苑”。
燕儇大方得體的請過安之後,便向傅恒夫婦二人遞上一塊白玉同心扣,一柄上古寶劍和一封信。
傅恒看過信後輕歎一聲,反剪雙手走到窗前,他背對著妻子和燕儇,不願人見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悲哀和痛苦,對於這個功勳昭著的武將來說,流下眼淚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他眼角分明有淚珠滑落。
“年紀輕輕的,怎麼就……”瓜爾佳氏說不下去了,直用絹帕拭著眼中不停溢出的淚水。
“大人、夫人……”燕儇問,“您們絲毫不懷疑我的身份?”
“傻孩子!”瓜爾佳氏擦了擦淚,“我們怎麼會懷疑你呢?”她滿眼含淚的望著燕儇,“瞧你這模樣,這神態……和你娘簡直是一個模子裏麵出來的。我見到你時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是燕子呢。”
燕儇目光閃爍了一下,隻笑了笑。
“咳——”傅恒咳了一聲,悄悄抹去了淚,轉回身看著燕儇,“孩子,你別難過……你……”他實在是一個不善於言辭的人,隻是又再說了一遍,“你別難過!”
燕儇微笑著,說道:“我娘說過,人總是要死的,她是人,所以她會死,她如果不死,她就不是人了。”
傅恒和瓜爾佳氏聽得雲裏霧裏,目瞪口呆。
燕儇又說,“娘走的時候很安詳,她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她這輩子精彩過、努力過、爭取過,也就無憾了!”
“她還是那麼怪!”傅恒無奈的搖搖頭,“不過,這的確是隻有她才能說出來的怪話。”
瓜爾佳氏歎道:“她總是這樣……她說過的那個詞叫什麼來著?”瓜爾佳氏微微皺著眉頭,努力想著,“對了,是叫瀟灑!她總是這樣瀟灑!”
燕儇點點頭,“是!我娘臨終前還跟我說她這叫——瀟灑走一回!”
瓜爾佳氏又愛又憐的拉起燕儇的手,“我可憐的孩子,你娘過世……掐指算來快有兩載了,這些日子你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啊?”
“娘親經營了三家商行,這些商行都是她多年的心血!娘過世之後大當家的擔子就落到我的肩上,有掌櫃欺我年少又是女兒身,對我很是不服氣,製造了不少麻煩……”燕儇苦笑笑,“這段時間熱鬧極了,我一點兒都不孤單。”
“是誰敢欺負你?告訴我!”傅恒怒目圓睜,好像恨不得即刻要將那些個人揪出來都砍了似的。
燕儇忙笑道:“沒事了,那些麻煩我都已經解決了。”
“真的?”瓜爾佳氏還是不相信,隻說:“孩子,你別怕,告訴我們,我們為你做主。”
“謝謝大人、夫人!真的都解決了!”燕儇笑道:“他們太小瞧我了,這輕敵可是犯了兵家大忌呀……”看傅恒正點頭表示對這句話很讚同,她又說:“我從小就跟在娘的身邊學習做生意,這生意場上的事難不住我。何況,娘親早有安排,為我鋪好了路,所以他們欺負我年少可是打錯了算盤!”
燕儇又看向瓜爾佳氏,說:“我料理完娘親的後事,又待商行一切步入正軌後才從江南動身來京的。娘親生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在十八歲的時候來拜見大人和夫人,我今年正好十八歲了!”
看著燕儇,傅恒的眼神中又是喜愛,又是寵溺,又是憐惜,他心裏很是感慨,“燕子,你把女兒培養的很好!”
瓜爾佳氏瞧一眼傅恒,自認為多年夫妻心有靈犀,於是她拉著燕儇的手,又問:“孩子,這些年你娘她……”看燕儇一雙大眼睛緊緊的瞧著自己,瓜爾佳氏有點兒氣餒了,下麵的話生生的又吞了回去。
傅恒看了一眼妻子,微微皺了眉心!
燕儇瞧著瓜爾佳氏,“夫人,究竟是想問我什麼啊?”
瓜爾佳氏尷尬的張了張嘴,“是……是……”她一橫心,問出:“你娘有沒有跟你提過你爹啊?”
傅恒渾身不自在起來,胡子微微的顫抖,眼睛隻小心翼翼的瞧著燕儇。
“哦,這個啊……”她一怔,隨即微笑著的說道:“娘親隻是說過,我爹出身顯貴,允文允武,是位心懷天下,誌向高遠的男子。”觸到傅恒眼睛,燕儇莫名心虛,悄悄的移開目光,又說:“娘親說,與爹是相見不如懷念,相見時多是怨懟,她想隻念著爹的好,所以,隻願此生不複相見。至於姓甚名誰,娘親說,我不必清楚這些。娘親不願提,我也不想強求得知。”
瓜爾佳氏歎道:“燕子還是那樣倔強。”
傅恒深思的看著燕儇,憂慮從他眼中悄悄的,不落痕跡的閃過。
10
話說這日,天剛麻麻亮,傅恒已穿戴齊整準備上朝去。
瓜爾佳氏走到傅恒麵前,為他整了整項下一掛青金石朝珠,“今兒個就說了吧?”
傅恒點了一下頭,他又問瓜爾佳氏,“你有沒有囑咐過瑤林?”
瓜爾佳氏溫柔的笑著,“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孩子,他是有分寸的孩子。”
傅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但願吧!”
沉思片刻,他又莫名的歎氣,說:“那……我上朝去了!”
一直望著傅恒英姿挺拔的背影走遠,瓜爾佳氏臉上始終掛著幸福的微笑,丈夫是朝廷舉足輕重的人物,是皇帝倚重之臣,兒子出類拔萃,深得皇帝的喜愛與重視,她的人生簡直是令人羨慕的。燕儇的出現更是讓她欣喜,那麼冰雪聰明、伶俐可愛的女娃兒,讓瓜爾佳氏心裏滿滿的幸福感都從眼角眉梢中溢了出來。
“徐嬤嬤。”瓜爾佳氏叫來自幼奶娘,從家中陪嫁過來的一位嬤嬤,“昨日我看‘枕翠苑’窗上紗的顏色舊了。”
徐嬤嬤低聲說道:“夫人,那是才換上不久的……奴婢想,恐怕是‘枕翠苑’柱子刷的漆是綠的,才顯得那綠紗不新鮮了。”
瓜爾佳氏點點頭,“有理。”她沉吟片刻,又對徐嬤嬤說:“庫房裏是不是有皇上賞賜的‘霞影紗’?去拿出來給‘枕翠苑’換上。”
徐嬤嬤應著,“是。”
瓜爾佳氏又說:“再拿出五個上好的緞子來給儇丫頭裁衣裳。”
徐嬤嬤說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昨兒個著人到後樓上找出來,已預備下了,等夫人過目呢。”見房內無人,徐嬤嬤在瓜爾佳氏的耳邊輕言細語道:“儇姑娘這事由不得叫人懸心……她若是沒名沒分的住在咱們府上,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如今為了權宜老爺和夫人認她作了義女,可日後又該怎麼辦呢?……夫人是知道的,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的,好壞事全憑他們的心情,把人貶的連畜牲不如也是有的,隻怕是以後又能編出許多外傳野史來窩囊人了!”
瓜爾佳氏一笑,“燕子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徐嬤嬤怔忡著,聽瓜爾佳氏又說道:“我雖然做不到像她那樣的瀟灑,但這些年略微也想開了一些,無論怎麼做總會有人論是非的,凡事隻要自個兒問心無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