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孤獨的時刻(2 / 3)

日子就這麼過。三四個月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些日子裏,陪伴他的隻有這樣一個活物,他的小彼得。知道嗎,彼得,寫作也真是一種累人的勞動,好像我生來就是要這樣牛馬般地勞動,我可沒有你這種不勞而食的福氣,隻有你作證,我每天寫作十七八個小時,像拚了命一樣地幹。他喜歡這種牛馬般地勞動,他就想起滿臉皺紋滿臉苦難風霜的父親,想起父老鄉親們的那種永無希望卻永遠充滿希望的田間勞作,想起父親的那頭成年累月躬耕勞動的老黃牛,想起童年時跟在牛屁股後麵拾糞的細節。哦,父老鄉親們,我也是在寫你們,在為你們而寫作啊。他這個農民的兒子心裏知道自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沒有任何東西使他感到驕傲和欣慰的。他隻有在這種牛馬般的勞動中生命才感到一種充實,生活才有一種美好,或者說才對得起生命和生活。其實,即使是農家的牛馬也不會這樣夜以斷日地勞動的。他甚至無情地虐待自己,殘酷地揮霍自己已經有病的身體,不停地給自己加碼。在這種殘酷而累人的勞動中,他感到了一種無比的暢快。他隻能這樣。即使這樣他也不敢擔保正在寫的這部作品會成功,可他也失敗不起了。他已經三十六歲啦,沒有什麼退路和借口了。他不敢保證這部作品寫成後會轟動,隻是它一次次地震撼著自己的心靈,這紗一定是傑作,但得是自己心中的史詩。它完全不需要獲什麼獎,但對自己的一生都要是一種鼓勵。趕快作,他對自己說。他以一種倒計時的習慣生活著,今年還有多少天可以寫作,今天還有多少小時可以寫作,他常常被一種良心責任使命感這些沉重的東西壓迫鼓舞著,這些已是時代的遺產了,想到這些他臉上閃過一種苦笑,而我仍是要這樣去寫作。這一切,也許隻有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彼得看見了。它是那種丟爪就忘的小生靈。

可小彼得今夜沒有出現,他看不見那雙明亮的小眼睛。這個時刻,他有點想找個人說說話,說什麼都行。可這個時候的招待所除了他之外都在睡夢中了,本來住這兒的人就不多的。他猛然想到應該寫封信,他不知道給誰寫、寫些什麼。他想,給誰寫、寫什麼都行的,他這才感覺到這三四個月來他從未給任何人寫信,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人的信了。他至少可以告訴收信的人他寫到了什麼地方,他很想他(她)們,或者說說這隻可愛的小彼得,說說這個山川上的煤礦和這山梁上的大雪,要不就讓他或她寄來幾條自己喜歡抽的“吉慶”煙,帶來的這種牌子的煙差不多快抽完了。他想了一圈子寫了幾個人的名字,最終沒有找一個合適的收信者,他就打消了這種看起來很強烈的念頭。還是不寫的好,他不想在這種緊張的勞動中摻進來別的什麼。

畢竟想到了寫信。一想到寫信,他就又不由自主地拿出那本擺放桌案上的凡高書信體自傳《親愛的提奧》,這是他隨身攜帶時常翻起的書之一。想起凡高的生活他實在沒有什麼忍受不了的事情。今夜他又翻到了這一頁:“提奧,在這寂靜的時刻,我多麼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啊!我有多少話要向你傾訴。提奧,這些天我常常地、常常地十分想念你……我不知道你是否曾有過那種感覺,那種感覺迫使人在孤獨的時刻發出呻吟或歎息;上帝啊,我的妻子在哪裏?上帝啊,我的孩子在哪裏?孤獨地生活值得嗎?也許真的不存在上帝,但在這樣的時刻,當你感到上帝的存在時,就一定會真有個上帝出現在不遠的地方,這無異於說(我樂於作這種真誠的信仰表白):我信仰上帝……”讀到這裏,這個堅強得像鐵一樣的男人大滴大滴的淚刷刷地落下了。凡高畢竟有著可以傾談藝術和生活的提奧,盡管他在對提奧的傾訴中也夾帶著那麼多的希望和請求。想到這一點他就很為凡高難過。他凝望凡高的那張割了耳朵的自畫像,想著凡高的故事和形象。

哦,我的妻子,我不是一個合適的丈夫,對不起你啦,還有我親愛的女兒,你好嗎?上帝知道,我是多麼地愛你!女兒啊,我愛你超過多少倍地愛我自己。我這樣日以繼夜年複一年牛馬般地勞動,既是出於一種神聖的需要,也是為了你呀,我的女兒。我要用生命與血汗換來你作為一個女兒的驕傲和自豪啊。我的作品也是寫給你看的,我不會讓你看了臉紅慚愧,所以我要用我的全部莊嚴認真地寫好它。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把它作為一方還不壞的石頭當成墓碑立在我的墳前。女兒啊,我這樣拚命地寫作也是為了以後不再寫作而天天看著你長大,給你講童話說故事,陪你做做遊戲,玩隻有咱們兩個才懂得的小把戲。在家裏我夜夜爬格子時,你在甜蜜地酣睡。聽到你均勻的喘息聲,我不止一次地流著淚站在你的那張小床前。朦朧中注視著你的睡相,聽著你的夢話,在心裏一千次一萬次吻你的臉你的手你的小腳丫,而今天在這寒冷的冬季,我卻遠離你居住在這間隻有小彼得的房子裏。女兒啊,我是多麼想你,回去後,我一定給你講講這個小彼得的故事,到了家,我一定讓你騎在我的背上給你當牛作馬在地上爬來爬去。我會加倍地補償給人我最深摯的愛——我的女兒……

他嘟嘟噥噥地對貼在床頭上的女兒照片說著話,湊上前去一遍遍地親吻女兒,熱淚沾濕了女兒的照片。原諒我吧女兒,我的小寶貝,等著我吧,我的好孩子。

他想起幾天前還差一點就可以看見女兒的事。那天省作協拍電報說北京的那家大刊物的主編來作協了,想見見他,要他回去一趟。這個老先生是他的恩師,一個曾在他困難的日子裏提攜獎掖他成長的德高望重的老師,這當然是要回去看望他的,而且也可以看看女兒了。他幾乎沒作什麼思考就收拾了行裝,告別了小彼得。他沒忘記出門前把那些給自己預備好的饅頭麵包統統放在那個屬於小彼得的牆角,跨出門去。紛紛落雪中他深一腳淺一腳步地來到這煤城的火車站,燈光下的車站仍是有著來來往往走動著的人們,這畢竟也是一個小城市。他已經很多天沒有見到過這麼多的人了。他好像覺得一下子回一了生活,心裏暖烘烘的。他看到裹著紅的白的灰的大衣的女人都很可愛,戴著皮帽耳護的男人都很善良,連那賣茶葉蛋的老太太也都慈祥得像自己的母親,平時很不耐煩橫氣衝天的車站服務員也一個個地彬彬有禮,像朋友似的。他由此想到自己生活的那個城市,那兒有他親愛的女兒、有他的家、有等著他的恩師。離開那個城市已有那麼多日子了,其實他一直在想著它。他想起那個城市的輝煌燈火,想起那些並未光顧的影劇院歌舞廳,想起那他吃了嘖嘖的燴麵泡饃葫蘆頭,想起那有名的古塔和鍾樓、城牆、護城河,想起了作協那個古舊破敗的院落以及院裏的那棵快要幹枯的老槐樹,想起了那個城市古老而日新月異的模樣,想起呆在城市的煩悶苦惱以及離開它的惆悵思念。他想,離開那座城市這些天他已經無可挽回地錯過了它每日發生的故事,錯失了許多新奇而美好的東西……可就是在他想起了這一切的時候,他忽然決定不回去了。他害怕那種可以想像的溫熱,害怕他會陷進一時拔不出來,因而中斷或耽誤了正在進行的那種甘甜而沉重的勞動。他一咬牙又要走回那間隻剩下小彼得的房間了。請原諒吧,我的恩師,我不能回去看你了,別怪我不夠講情義,我實在沒有辦法啊,他痛感自己有罪,他對不住很多人,他需要許多的親人友人故人原諒他、寬宥他。走回去的路上,他羨慕地望著街上匆匆行走回到家中的人們,他羨慕那列車上歸心似箭的旅行者,他羨慕街上那一個個掛著綠色藍色絳色紅色米黃色窗簾裏居住的人家,他們一定很溫暖地烤著爐子,家人團聚在一起喝了熱騰騰的小米粥,然後坐在被窩看電視連續劇了。人們啊,祝福你們生活得快樂而安詳,我可是要回去和那個可憐的小彼得做伴了。甚至他想到這個時候拋離彼得竟是那樣地於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