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聽見窗外的風依然你群野狼一樣在山穀間嘶鳴狂吼著。抬眼一望,玻璃上印了一團圖案奇妙的冰花。雪還在像黃昏時那樣翻飛弄舞。他揉揉發疼發軟的手關節,站起佝僂的身子,離開那張死刑台一樣的紅漆小桌。他已被捆綁在這裏半夜了,凝視一眼散亂在小桌上的那堆稿紙,蒼白憔悴的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燃了一根煙,貪婪地狠抽兩口,“咳咳……”胸部又是一陣隱隱的疼痛。這是可以忍受或者不在乎的,他已習慣了這種疼痛,可他忍不住的是要尋找那雙小小的明亮的眼睛,那個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的小彼得。彼得就是那隻陪伴了他三、四個月的老鼠。有一天下午他決定叫他彼得。很長一段時間了,每當他寫下一個章節的空隙,就妨不住地想看見彼得那雙明亮得出奇的小眼睛,彼得也常常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望著他。他和彼得對峙著,相互凝視著,這讓他很感動,他想流淚。
知道嗎,彼得,今夜我又拿下第一卷的第三十三章,完成了三千字,他輕輕地說,你今夜怎麼沒有出洞,是不是天太冷了,你睡覺了還是生病了?看不見彼得,他心裏悵悵的,空空的。看看床頭上的那隻旅行小鬧鍾,才一點多,時間還早呢,離天亮至少還有四、五個小時。頭有些暈眩,肚子也在咕咕嚕嚕地提抗議和要求了。這個煤礦招待所的夥食的確不怎麼樣,下午吃的饅頭白菜看起來是不擋饑的。他插上那隻跟了他半年多修理了兩三次的電熱杯,決定要煮杯咖啡泡包方便麵,這是他的夜宵也是早餐,要靠它們抗拒疲憊抵禦寒冷了。這時,他沒忘記拿出那塊幹梆梆的麵包,掰掉一半,放在牆角,那是彼得吃食的地方。彼得也一定餓了吧。
他呼呼嚕嚕地扒完了一小碗方便麵,燃著一支“吉慶”煙,一口一口地飲起熱騰騰的咖啡來。這時是可以逃離作品遠一點的,他被它們抓得太緊了。放鬆一會兒就像囚犯放風一樣。他要想想別的事。好在每天都可能有這樣的時刻。
三個多月前,一個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的傍晚,他像個遠遊者一樣提了兩個箱子來到這個山川上的煤礦,住進了這個煤礦的招待所。箱子裏裝的是他付出和珍視的一切,裏麵有他的血汗、夢想和信念。一遝又一遝的資料卡片、十幾本他所敬仰的藝術大師們的著作、幾條他抽慣了的“吉慶”煙。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不喜歡在喧囂的城市裏寫作,他過去的那些作品包括獲獎的《一生》也是在一個小縣城招待所完成的。而且他計劃中的這部枕頭厚的書的第二卷要寫到礦工生活,來這裏寫作也是為了一種更貼近真實的感受和體驗。那天晚上,他卸下行裝,坐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裏就想到,這部三卷本一百多萬字的作品就要從這裏開始,在這裏誕生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抑製不住湧來一股強烈的衝動而又深深地顫栗:讓我趕快寫吧!可天知道這部書會寫多少寫多久寫得怎麼樣。但無疑地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座落在山梁可以望見煤礦的燈火的小房子了。他將在這間房子裏開始一種沉重而艱難的生活。他喜歡我種生活。
他靜悄悄地躲進這間房子準備開始沉重勞動的第一天,就有兩隻老鼠來拜訪他了。也許對於這房間的兩個老主人來說,他是個多餘的第三者呢。可這兩隻老鼠並沒有把他的介入當成一回事,照舊在房子裏跑來跑去,玩耍嬉戲,“吱吱呀呀”時叫時停。他初來乍到,隻好忍受這種動物的騷擾了。那天,他睡在吱吱嘎嘎的床上,抽著煙,想著心事,構思著作品的雛形和開頭,聽著兩隻老鼠的吵鬧聲,他失眠了。他恨這兩隻老鼠。
第二天他伏在那張小桌上整理完資料,攤開稿紙,莊重地寫下了這部書的名字:《生活的世界》,兩隻老鼠又出來搗亂了。開始的時候他並不在乎它們二位,或者說顧不上理睬它們。可這兩隻老鼠似乎過於肆無忌憚或欺人太甚了,竟跑龍套到離他寫字桌不遠處的窗台上追逐玩鬧,弄得他心煩意亂,麵對一疊潔白的稿子,簡直不知該寫什麼。他隻好下了狠心,找到了幾個服務員,請他們幫助驅逐這兩個不安定因素。服務員們拿著笤帚、鐵鍁,圍追堵截,好歹打死了一隻該死的老鼠,另一隻僥幸地落荒而逃。他想這下好啦,你小子看到了同伴的下場,諒你也不敢再來興風作浪了吧。果然他得到了幾天的安靜。
可這種安靜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欣喜,而是陷入了一種更深的痛苦之中。整整三天三夜,他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再撕再寫,開頭仍是一個字沒有。豈止是這麼三天三夜,上帝知道,為了寫這部作品,他幾乎是操勞不折不扣的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研讀了多少大師的巨著傑作隻有他自己清楚,他尋找體驗感受構思了多少連他自己清楚,而這一切竟可以追溯到他少年時的一個夢想,這常使他驚訝不已,振奮不已。他忘不了十七歲那一年在那個夕陽映遍了山岡的黃昏,他走在鄉間寂靜而崎嶇的山路上,倏然升騰起一個可怕的夢想:我一定要寫一部三卷本一百萬字的作品,而且要在四十歲以前完成。那也可能是他剛剛讀過羅曼羅蘭的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時留在心靈深處的巨大震動吧。多少年了,他忘了生活的許多過程和要求,從沒有敢忘記這個少年時代的夢。這時候他已是一個很有名聲的作家了。他不知道這些名聲是怎麼滾滾而來的,就靠那個獲了獎拍了電影引起轟動的中篇小說和一篇篇並不輝煌的作品嗎?他常感到對不起那麼大的榮譽和自己的稱號,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甚至很不好意思也不願意頂一個省作協副主席的帽子,他也實在不習慣那種風光也很毀人的熱鬧。他不止一次地決定把自己以後的一切都抵押給這部久已夢想中的三卷書。他想自己今年已經三十六歲啦,本命年,他有一種很不吉祥的預感,不知道能不能跨過這個門檻。他聽到了那種生命的腳步正“咚咚”“突突”地逼近他、催促他,可此時卻是麵對多年的夢想和生活的發怔發呆。他感到很愧疚,他痛罵自己是廢物笨蛋寄生蟲,再寫不出來從樓上這間房子跳下去或者滾出這間房子從山上栽下去算了。他憤怒地折斷了一支圓珠筆。好在他預備了十幾支這種筆。沒有誰能幫他擺脫這一切,誰也救不了他。就這樣度過了最初的幾天幾夜,他不知道是怎樣過來的。
就在他痛不欲生麵對著空洞洞的稿紙發呆的第四個晚上,那隻該死而幸存的老鼠又幽靈般地出現在這個房子裏。他是無意中看見它的。它已不像先前那樣歡蹦亂跳也不叫喚了,隻是張著一雙怯生生的仍是明亮的小眼睛望著他。他從它眼中覺察到了某種細微的悲哀,心裏竟是一陣顫抖,感到有些恐怖。他不敢認真看它。作為一個謀殺者,他多少有些歉意。他平靜下煩燥不安的心,閉目思索著什麼,一動也不動,生怕驚嚇了這隻可憐的小生靈。他睜了眼乜斜一下那些個小東西,它還是支著隨時準備溜走的姿勢在偷偷地觀望他。別害怕了,小東西,我不會再傷害你啦。他再次痛苦不安地閉上了眼睛。此時,他卻又心靜如水。
多麼奇妙!就在這一瞬間,一個他千呼萬喚不出來的開頭幾句話輕輕地走進了他的腦海,是那種很平靜很自然的開頭。而在這之前,他一直企圖開頭就電閃雷鳴氣勢驚人,這夠多麼蠢又多麼嘩眾取寵。他想到了那些素所敬仰的大師們的巨著開頭是多麼平靜自然從容不迫。這種平靜的開頭,一浪高過一浪的敘述策略更適合自己的性格和寫作風格。就是它們了。於是,他捉住了那幾句開頭的話,靜靜地記下來,並接著寫下去。不知不覺間,一張空空的稿紙就爬滿了忠實無欺的文字。好啦,終於有了一川真正的開始啦。他盯著稿紙自方自語著,異常興奮地站起身來。哧溜一聲,哦,那隻小老鼠給驚跑了。他這才想起剛才老鼠望著他的一幕。此時對於他來說,那隻老鼠並不壞,或者它並不多餘。他在吃夜宵時特意給它在牆角上放了一半饅頭。它也會餓的,不知它還會再來嗎?他想我是可以和它和平共處的,隻要它不再吵鬧搗亂的話。那一夜直到他寫到天明睡覺時,那隻老鼠都沒再出現,或許它雙來過可他不知道。不過他中午起床時發現那塊饅頭隻剩下了一堆渣兒,他甚至很感謝這個小東西給他的默契與配合。以後他吃飯的時候從沒忘記在那個牆角裏放點食物。而那隻小東西慢慢地也不再那樣躲避他,先是試探著遠遠望他,後來就敢於在窗台上、床頭上靜悄悄地看著伏案寫作或默默抽煙的他了。來到這座煤礦招待所的三四個月來,這隻忠誠的小老鼠就這樣陪伴著他,看著他,他也常在閑下來的時候友善地看著它,甚至把原來的自方自語試著給這個小東西說些什麼了。開始他一說話老鼠就溜走,後來見他隻發出聲音而沒有威脅性的舉動,小老鼠也就眨巴著明亮的眼睛聽他說話了。有這隻小生靈還是不錯的,他想,甚至要是有一天看不見它還真像少了某種並非可有可無的東西一樣。他想這隻老鼠就像我的一個寵物呢,這麼多年我竟從沒有寵過什麼物。有一天下午,他寫完了一個章節,忽然對望著他的那隻老鼠生出另外的一種情感,它也挺孤單的,為什麼當初我要唆使他人殺了它的同伴呢?這隻老鼠是男的還是女的,他極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他想給它起個名字,要是男的就叫彼得,要是女的就叫它安娜,最後經過他頗費了一番功夫的推測一廂情願地認定它是男的,那麼就讓我叫它彼得吧。彼得,彼得,你好。讓我們兩個說說話吧。他給小彼得這樣說話時,眼淚竟不覺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