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而又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那間房子,看見小彼得正專心致誌地啃那堆食物,見他開門進來,彼得先是躲了一會,然後又出來啃吃了。吃吧,慢慢地,這一堆夠你兩三天的了。這天晚上,他寫得不算少,想得更多。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在這裏拚命地寫作,難道這一切都是白白地忍受嗎?它使我和更多的人的生活聯係在一起了。他一遍遍地為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的命運和道路而歌而哭而激動不已。我在和他們一起傾心地交談,我和他們一起創造著一種真正的生活或可能的生活,這不是一種極大的報償嗎?我已經生活得很多很多了,能這樣創造和敘述生活,對於這個已經給予了我許多的世界,我又能再去要求什麼呢?你說是吧小彼得?小彼得仍是瞪著那雙明亮的小眼睛望著他,陪著他。這時,他仿佛覺得也很對不起小彼得,愧當安,不該除掉它的妻子,到如今害得它孤零零地陪伴著我……
煙蒂燃到了他的手指,他醒過神來。這時不見了小彼得,隻有窗外的風呼呼地狂叫,隻有大雪紛紛地飄灑。他想再到外麵去看看漫天飛舞的雪。
黃昏的時候,他沿著那條早已沒了蹤跡的山道,迎著撲麵而來的雪花,踏著喳喳作響的雪地,走到那個山梁上。幾株臘梅竟在含苞欲放,他久久地凝視著這隆冬裏的臘梅,倏然想到已經快到了舊曆的年底了。要過年了,他心裏一陣驚悸,想起讀小學時走在鄉間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常和夥伴們掰著指頭計算距離過年的天數。那時他多麼盼望過年啊,隻有過年那幾天才能吃上幾頓餃子白麵饃肥肉片。大年初一狂歡的時候,幼小的他心裏卻無名地漫過一層失落和惆悵,年又要走了,離我又是那麼遠了,又得等三百六十五天了。哦,童年你到哪兒去了?他幼小的心靈就因為艱苦的生活而弄得沉重不堪。接著上中學、大學,進城當編輯當了作家,這種沉重的感覺一點也沒有離去,反而越來越加大加深著。這些年來,他活得一點也不瀟灑。他想生活實在是瀟灑不起來的。人不可能像這紛紛揚揚的雪花這樣瀟灑。這時,他扒開積雪,想看雪下麵的黃土地的樣子。他以為這樣可以找到某種東西,可他竟看見一叢嫩綠,這使他很震驚,生命竟是這樣頑強,他說不清自己心裏是喜是悲,他覺得大地上一切都在新生著,而自己卻無可逆轉地一步步走向墓地走向死亡。死,這個可怕的東西近一段時間常來糾纏偷襲他,他分明感到那種牛馬般地勞動的身體,正遭到一種瘋狂的報複,並且預感到它還要更殘酷地報複他。他胸部常常劇烈地疼痛,曾經吐過血,發悶發脹,手指發軟,有時竟捏不住筆……過去也是每完成一篇作品都要大病一場幾天不能動彈。他仿佛一次次地看到了死神那陰森森的魔爪,他想起那個留下未竟巨著的老師,老師在病床上懇求醫生救救他讓他把未完成的作品寫好再死,可醫生沒能救了他的老師。願尊敬的老師安息吧。他真怕他和老師的下場一樣的,自己三卷書的第一卷還沒寫好呀!上帝啊——假如有上帝的話——請高抬貴手,讓我把這部作品寫完再召喚我吧,那時我可以無憾地跟您走的。他並不企求他的老師及那些大人物們的光榮,隻想比他們幸運一點,不留遺憾。讓我寫完,讓我寫完吧,他站在這冰天雪地上的山梁間,身蒼天呼籲。我不能等待有什麼奇跡會出現,隻有拚命再拚命地勞作,一切都要趕在死神到來之前。在十二月的寒風中,站在北國的雪原上,遙望著遠方的大山,他又想起故鄉北邊的那個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哦,我的沙漠,此時的你又該是什麼模樣了?那沙漠也是他念念不忘的一種聖地,每當開始一種重大的勞動,他都像被召喚似地想起沙漠。今夜,沙漠會有雪嗎?這時,他不禁唱起一個偉大的詩人的千古絕唱《沁園春雪》,他唱的不是歌曲,而是他自己改編了的秦腔,在這寥寂而曠大的雪野上,他唱得那樣蒼涼悲壯,直吼唱得他熱血沸騰熱淚盈眶。他自言自語著: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一定要寫好自己的作品……
他還想在這夜半三更出門看雪,可他沒有起身,他不敢去。隻要一走出這個房間,他就會放飛自己的遊思,他需要冷靜、入定。他從小書桌拿過那本厚重的《托爾斯泰通訊錄》,他要讀幾頁。托爾斯泰是他平生景仰的作家,這個俄國老翁的巨著是他心中高不可攀永遠仰視的文學豐碑,而這個大師的個人藝術品格、安身立命的道德原則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楷模,他要從這位文學曆史人類精神文化史上的巨人身上尋找某種靈魂的力量,尋找藝術的答案。讀托爾斯泰的信就像傾聽這位老人家的談話,會給他帶來莫大的慰藉和鼓勵。他每天都要凝望桌上的托爾斯泰作品,讀幾頁托爾斯泰的話,然後開始寫自己的作品。
別再多想了,還是接著寫下一章吧,他給自己說。這時,偶一回目,看見不彼得又在張著那雙渴望對視的眼睛望著他,那眼睛還是那樣明亮。他給小彼得說,小東西,你也去睡覺吧,我現在不能陪你啦,我要寫作了。小彼得什麼也沒聽懂,仍是那樣招人心疼地望著他,望著他。
他丟開一切,再度召喚創造的熱情,伏在小桌上,佝僂下身子,寫了下去。昏黃的台燈映照著他,窗外的風依然呼呼地狂嘯,雪依然靜靜地飄落,小彼得呢,還是那樣悄悄地望著他……
天亮了,他要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