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沒有書你怎麼生活(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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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老張對我說,大哥,你說沒有書人怎麼生活,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

老張說這話的時候一臉莊嚴,兩隻小眼睛先是眯成一條縫,繼爾便展開一道賊亮的光來,那小模樣竟很有些生動了。

想起了老張,就想起了這句話,忘不了這句話,也就忘不了老張。老張其實一點兒也不老。三年前,他剛考上我們學校中文係的研究生時,也不過才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這個曾是一個偏遠縣城中學語文教師的老張,聲稱自己雖定媒好幾年了卻一直為了事業不肯結婚(我不知道什麼事業妨礙著中學教師老張的婚姻大事)。老張說自己這一輩子不混出個名堂來就不算完。

在大學生研究生當中,一般是不習慣像單位那樣互稱"老X""小X"的。至於老張他自稱為老張,不知是他對自己的謙稱還是其它別的什麼,他不僅像革命導師恩格斯那樣說"老黑格爾",還創造性地發展為"老康德"、"老尼采"、"老海德格爾",以至還有什麼"老薩特"啦,"老加繆"啦,"老海明威"啦,等等,等等,就連和老張同時中舉的小師妹肖琳也被他人前人後稱為"老肖琳",不知可愛的小肖琳聽到這種不倫不類的稱呼會不會瞪起憤怒的葡萄。許是受老張的影響吧,這個"老"字像英語中的定冠詞"the"一樣,一時間在我們中文係研究生中被用得異常普遍而頻繁開來,老XX老XX語聲不絕。老張說,這可是我老張對漢語言的一大貢獻哪。

當然,趁我不留意的時候,老張也借機叫我一聲老馬牧,在我不止一次聲明拒絕接受這個稱謂後,老張就改稱我為大哥啦。老張說他這聲大哥可不是隨便叫的,一般的人還不配呢。這個比師兄多點兒味道的稱呼倒教我心裏熱乎乎的,它竟一直聯絡著老張和我之間的一種特殊情感。隻有在老張對我的某些言行表示讚許或不滿時,他才會不自覺地脫口叫出一聲老馬牧,那也就由他去罷。

又是一個微風吹撫的黃昏,我和老張像往常一樣在校園的小河邊散步。老張忽然停下腳步,頗嚴肅地問道,大哥,有個問題想過沒有?

我有點茫然地回頭看了看老張。

大哥,是這樣的。老張說,假如我這一生一文不名,便永遠都是老張了,要是我能夠有所作為,將來可就是張老了呀。當然,這道理對誰來說都一樣的。我可不想當一輩子老張,我叫自己老張就是為了將來終有一天人們不再叫我老張。

我又看了看老張,這老張......

大哥,你呢?老張說。

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文人怎麼能不想這個問題呢?老張說,那你從現在開始想想吧,想想這個問題是很有必要的。

我說,多謝你了,老張兄弟。

我不知道老張以後會不會成為張老,隻是這幾年我所認識的老張還是老張。而我不見老張,算起來已經很有些日子了,實話說,我倒是挺想念老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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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周末的夜晚,我正在寢室裏有心無心地翻看一本什麼書,同室的大胡子師弟又去找某個女同學談文學談人生了。正好,我喜歡一個人悶在屋裏抽著劣質煙,翻一些對作學問沒多大用處的雜書,或者幹脆什麼也不幹。

一陣"咚咚咚咚咚"的擂門聲響起來,這種缺乏教養的敲門聲讓人心煩,我以為又是賣蜂蜜換襪子褲頭的安徽妹子們叫貨上門,便極不情願卻無可奈何地把門拉開,卻見一個又小又瘦又黑的家夥閃進屋裏,沒容我問話,他倒滔滔不絕地說開了。他說他是個剛入學的研究生,中文係的,文藝美學專業,導師是某某。他說他一到校便問誰的書最多,聽說我的書多便來拜訪,來了幾次都沒有見著。他說他是豫東人聽說我也是豫東人,便露出一副我們豫東老鄉的那種熱乎勁,然後他才想起通報自己的姓名,名字我沒有聽清——以後也常常忽略了這一點——姓張倒是很明白了。我還想不太禮貌地重問一遍他的名字,他卻模仿了麥爾維爾的《白鯨》開頭第一句話,說,就管我叫老張吧。

我想這個晚上算是完了,因為這個老張。

罷了,誰讓這個老張是比我低一年級的師弟呢,何況他又是我的老鄉。盡管我特討厭在學校裏攀什麼老鄉,也從不介入那些自發組織的所謂"老鄉會"什麼的。其實,人往往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

我便拉出一隻小方凳請老張坐下,他卻一轉身坐到了我那張還算幹淨的床上。看得出來,他還準備脫掉鞋,我蹙了蹙眉頭,他卻一點也沒注意到。果然,他褪掉鞋子,兩腿一盤坐到了床中央,樣子很像家鄉的叔伯兄弟什麼的,我想說老張點兒什麼,而終於沒好意思出口。

我說,老張你抽煙吧。就掏出了兩根煙來。

老張說,我不抽,我才不能抽煙呢,抽煙不好,抽煙不好。說著,他順手掂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嘩嘩啦啦翻起來,然後好像是看了看定價什麼的,嘴裏叭嗒了一聲。

我就自顧抽起煙來,大口大口地噴吐雲霧。

老張忽然從床上跳下來,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他指著我那些摞在桌上如危房建築一般的書堆說,噢,你的書是不算少。說著,便上前用兩隻小眼睛把它們快速地掃描了一遍:就這些?別的地方還有嗎?

我說,好像還有一些吧。老張的眼睛又亮了起來,指著那幾個緊鎖著的壁櫥說,是在那裏麵吧,快打開看看,打開看看。老張一下子就拉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很小,但很有力。

我並不想打開,但還是打開了下麵的兩個壁櫥,老張也不多看,便又催我打開了上麵的兩個,看來我隻有對他全部開放了。

這時候,我聽見老張用我們地道的豫東語調叫了一聲:乖乖兒哎。老張嘴裏"嘖嘖"地響著,兩隻小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他鄉遇到的故知,又像是積怨太多太久的仇敵。我便不帶表情,也沒有多少內容地看著老張。

老張並不說什麼話。他退後幾步,踮起腳尖抬頭仰視著上麵的書,接著又急步上前,一腳踏上小凳子,別有用心地審視起來。我聽見他口中念念有辭:一三得三,三三得九,四九三十六......我想老張大概是在計算書的層數和本數吧。過了一會兒,老張跳下凳子,又快步走到我的那個堆得像堵牆似的書桌旁,又是一陣念念有辭,好像還閉上小眼睛想了想,然後轉過身來斬釘截鐵地對我說,大哥,你的書約在兩千四百五十本到兩千五百二十本之間,一定是這樣的,沒錯吧大哥?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有計算過,買了就買了,有了就有了,看了就看了。

其實我也真的沒有計算過,相反我極討厭計算什麼。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不願意當會計。念研究生之前,我曾在豫東一個小城裏做過幾年會計的勾當,如今一聽到算盤聲和長長的數字,我就直想嘔吐。

這怎麼可能呢?老張說,人怎麼會對自己的書心中沒數呢?

老張說他對自己的書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總共有九百二十七本書,這次隻帶到學校一百九十六本,他說他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帶來了這麼多,他說他很想念家中的那些書。

看起來老張今晚並不想跟我談點兒別的什麼,其實我也不怎麼想。

老張開始第二遍巡視我的書,看一本摸一會兒便說點什麼,我坐在桌子前看著他,想著這個寶貝兒老張。

我聽著老張在自言自語:噢這本書我有,那本書我也有。說這話時的老張很得意,沒準兒他心裏挺平衡的。

然而,老張更多的是這樣說:唉,這本書我沒有,那本書我不曾買到。他這樣說的時候,看上去很有些沮喪,甚至頗有些妒忌。我呢,心裏覺得怪對不住這個老張的。

這時,老張又問我這麼多書都是從哪裏買的,在何時買的。我說我記不清了,也從來不想記清這種事情,老張就露出很失望並且很失意的樣子。

老張很是忙乎了一陣子後,退到桌旁,用一隻摸書摸得有些髒了的小手抓起那杯並非是為他預備的茶水,咕咚咕咚飲開了。他被嗆了一下,咳嗽了一聲,問我,聽說你發表了不少論文,還寫了一本關於小說語言研究之類的書稿,是這樣嗎?

我說,大概有這麼回事吧。

老張擺了擺小手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這麼多的書,並且盡是些近兩年買不到的好書,你可以說是咱們研究生之中的首富了。就憑這一點,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說著他就伸出他那雙有力的小手攥了攥我的手。對於老張這種不講友誼自由民主的單方麵意願,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示,隻好笑了笑,並再次請他坐下。

於是,老張又脫掉鞋子,盤腿坐到我的床上,這次他像個小和尚。

既然已把我當朋友了,老張似乎感到不扯點別的什麼不像那麼回事,便開始詢問我入學前後的一些情況,我就填履曆表似地隨便說了說。

老張也作了追憶式的介紹。他說六年前他在我工作的那個小城上師專,家裏很窮,總在學校申請救濟款,錢一但到手便立既跑到書店換上一摞子覬覦已久的好書,那時候的書也便宜,他說那時要是認識我就好了,早在幾年前就該和我交上好朋友。他一副堅信不疑的樣子,對此我未置可否。

說起那個小城市的生活,老張便立刻沉醉在甜蜜的回憶中。老張又說了幾位那個小城的名人、文人、藏書多的人,問我跟他們熟不熟識。

我說,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老張感歎說,我在師專時確是買了不少好書,可惜那兒書店太少了,廣場一個,火車站一個,廣場的那個好一些,車站邊的那個書店盡賣一些教科書之類的,私人的書攤幾乎沒有觀看的價值。

我說那個時候我總是寄錢到北京上海郵點好書,我訂過一陣子《書訊報》的。老張很遺憾地說他不知道這個辦法,老張很想和我再深入交流一些買書藏書的經驗,可我已說不出更多的什麼了。

好像和這個老張的談話總也轉不出書這個怪圈,我想還是走出來吧。我問老張為什麼要考研究生,有女朋友麼,她支持你上研究生麼,我以為這樣更家常一些。

老張便訴苦。你不知道我在那個小縣城裏教書有多寂寞,沒有人跟你談書,縣城的書店除了幾架塵封的武俠、言情、課本之外,簡直見不到一本可以看的書,有幾次我甚至專程坐車到省城買書....縣裏的圖書館也配叫圖書館麼,還沒有我個人藏的好書多呢,唉!我想上研究生就是圖在這兒買書方便,咱們這個學校畢竟還是全省藏書最多的學校嘛!

聽老張這樣說,我幾乎為他感動了。

老張卻眯起了小眼睛,很甜蜜地說,我那女朋友很標致的,她和我在同一所中學,她是教數學的。我來讀研究生她有些舍不得,臨來那天晚上我們講了一夜話,她說過一段時間來學校看我呢,到時我領她來見你。

又說了一會兒話,老張提議我到他的宿舍去參觀參觀他的書,我說改天再去吧,明天還有事呢,老張一副失意的樣子。

後來,我們又去到已經寂靜下來的小河邊散了會兒步。月光很好,認識了這麼個有意思的老張,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許多。在小河邊,老張歎了口氣說,你的導師魯教授名氣大,專著都出好幾本了,還主編過一套叢書和一本辭典,你跟他念書太沾光了,名師出高徒啊。

我說那可不一定,諸葛亮手下還有馬謖呢,我問老張當時為何不投考魯先生的研究生。

老張麵有難色,聽說魯教授隻招發表過文章的,英語水平高的,我當時就沒敢報。他說他早幾年就開始崇拜魯教授了。

我笑了笑說其實並不是那回事,我又點著一支煙,說,老張咱們回去吧。

好吧。老張說,不過我今天很興奮,明天你帶我去見見魯教授吧,哎,到時候我可以向他要那幾本專著嗎?那可都是有價值的好書啊。

我點了點頭,我想老張這家夥挺有意思的,有這麼個朋友加老鄉談談書什麼的,倒也不錯。

可我怎麼會知道,從此以後,我和老張之間會出現那麼多和書相關的故事呢。

2

像是黃世仁向楊白勞逼債那樣,老張一次次催我帶他去拜見我的導師魯先生。我遲疑了好幾回,最好隻好硬著頭皮成全他了,隻是不知道魯先生是否願意接見這個老張,也不知道老張見了魯先生又會說些什麼。

拜見魯先生那天,老張顯得有些窘迫,他先是撇開家鄉的土語改用不太順口的普通話,時而又拐回到豫東腔調上,結結巴巴說了一些很崇拜很景仰魯先生之類的話,又陳述自己特別想當魯先生的研究生,可惜當初未敢報考,還問魯先生招不招博士,他可是打算將來考魯先生的博士生的。老張一邊笨裏笨氣別別扭扭地說話,一邊用那雙明亮有神的小眼睛不停地掃描著魯先生書架上的書。後來老張告訴我他覺得自己表現得得體大方而且不卑不亢。

魯先生寬厚地笑著跟老張說話,說都是一個係的,你可以和我的研究生一起來聽課嘛,以後有什麼問題可以互相探討嘛。老張雞啄米般點頭。

末了,老張期期艾艾地請求魯先生把那幾套專著送他一套,他可憐巴巴地說他到處都買不到。

魯先生一邊說不多了,不多了,一邊拉開書櫥取出幾本來,問清了老張的姓名,伏在桌上認真地在書的書頁裏簽字,蓋章。

這時候老張便站起來,背著小手,又是彎腰,又是昂脖子地打量起魯先生的幾架子書來。老張的這種姿式,第一次我在我宿舍裏見過,以後也多次見過,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老張觀看別人藏書的這種姿式。

魯先生又是寬厚地笑著把書遞給了老張,老張這才猛醒了一樣轉過身來,雙手慌忙在身上蹭了蹭,才捧接過那幾本書,似乎還鞠了一個淺淺的躬。然後向遞眼色我示意,很快便急匆匆地告辭了。我忽然感到老張此次來訪多半是想得到魯先生這幾本書似的,這使我略有些不快。果然,自這次拜訪之後,老張便很少再去登魯先生的門了。

路上,老張跟我說魯先生的這幾本書他其實早讀過了,雖說是有些了不起,卻也並非是很了不起,隻是我要全部擁有它們,這幾本書可是三十七元八角錢哪!

我真想甩給這個小老張幾句很不客氣的話。

老張哪裏留意我的神態,他挺興奮地說,得到這幾本好書,夜裏沒準又要"跑馬"了。

我當然明白"跑馬"這個家鄉土語的意思。豫東人稱遺精為跑馬,老張說他每得到幾本好書夜裏就要或多或少的"跑"一陣子。這小子!

我嘩嘩嘩地笑起來,好像還笑出了眼淚。我禁不住拍打了老張兩下,老張啊老張。

老張並不理會我的行為,他隻顧想自己的心事。他說沒當上魯教授的研究生其實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因為魯教授的書並不多。老張衡量評定一個人時,總是把其藏書多少作為評判的唯一尺度。這一點從我和他以後的接觸中益發得到了證明,我想他後來叫我大哥也許僅僅因為我的書還不算太少吧。

不過從那以後,魯先生給自己的幾個弟子上課的時候老張總也是一場不拉地去聽,瞪著那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可愛得像個中學生。老張說魯先生的課授得棒極,既能開闊視野又能啟發思路,有莊有諧更有藝術性,這點不是輕易可以學到的。

我還看見老張在魯先生送的幾本書上用蘸水筆畫得滿是杠杠圈圈,還批注了不少評點之類。老張說他用慣了蘸水筆,老張一邊翻看著那幾本處處圈墨的書,一邊對著我感歎道,魯先生畢竟是魯先生啊(他現在像我們一樣改稱魯教授為魯先生了)。我可是要好好讀讀書,他揮舞著小手,高喊了一句:我要讀書。就像當年那個高玉寶一樣。

我也想說,老張畢竟是老張啊。

可是,有一段時間老張老是坐他們縣城駐省辦事處的公車回家。我想老張大概剛離開家不習慣,免不了想念女朋友吧。看到他每次回校總是一臉神秘的得意,我才相信了"久別勝新婚"這句俗話。據不完全統計,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老張至少回了四趟家。我想這小子也未免太纏綿了些,對他的那些好感也就隨著他的一臉得意而日漸淡薄了。

大約老張也猜到了什麼吧。那天他從家中回來便咚咚咚地來敲我的門,他興衝衝地跟我說,大哥你猜我回家是去幹什麼了?

我說,這讓我怎麼能猜得到呢。這畢竟是老張你個人的私事,說到底,它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見我無意猜譯,老張便忍不住主動說開了。他說這幾次回家都是去搬書了,書放在女朋友那裏他是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怕被弄髒了弄皺了,不天天看著自己的書心裏就很有些不踏實。現在至少還有五本書還在女朋友那裏放著呢。他一遍又一遍叮囑她快點看,愛惜點,下次回家一定要把它們全部帶回來,老張說女友看書像看一個一個的字,時不時對著鏡子照照再看兩眼,梳梳頭喝口水再看兩眼,臨了還嫌書寫得太長字也寫得太小。想起這些落難了的書,老張就止不住的霍霍心疼。

老張,你這是何必呢。我說,你想看什麼書,完全可以從我這兒或者圖書館借嘛。

咦咦,那不一樣,不一樣的。老張反問道,你不是也費了很大的勁兒把書都搬到學校裏來了嗎?

我和你的情況不一樣嘛。我說,那個小城裏沒有我的親人女友什麼的可以寄存我的書。這樣說著,我的口裏仿佛有一絲絲苦澀。

老張搔了搔頭說,大哥你不知道這些天我多麼想念我的書,總夢見他們一本本叫我,責怪我不理它們,不體貼照顧它們了,還夢見它們一個個無限哀怨的飄來飄去,淪落到了風塵之中,或者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把它們全部接到我身邊,我會忍受不了,會得神經衰弱症的,沒準兒連那玩意兒都挺不起來啦。大哥,你說要是為此而陽萎了,那不是太可怕了麼。

我說,有這麼嚴重麼,老張。

怎麼沒有啊,大哥。老張很嚴肅地說,你不知道兩年前我蒙受了一場奇恥大辱——這個以後再給你說吧——你知道咱老張可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士可殺不可辱嘛。當時我已經是走投無路,除了自殺。我把十一本日記都燒了,還寫了六張紙的"告別世界書",可是,當我看到那一本本簽有我的名字,蓋有我的印章的書時,愣是沒有死成。一想到我死後它們孤零零活在這個世界上,無人照管,無人嗬護(老張用了一個港台流行詞),遭人踐踏蹂躪,我就怎麼也狠不下心,怎麼也丟不掉它們,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是書救了我啊大哥,書是我的命啊大哥。

在這個老張麵前,我多少有點赧顏。我知道自己是徒有那麼多書,卻沒有老張這樣的敬書精神,這樣虔誠的情感,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書僅僅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我真想對老張表示些什麼了。

看我不說話,老張便拉了拉我說,走,大哥,到我屋裏去看看我的書吧。

我覺得應該滿足老張這個特殊的願望了,此時我猛然想到那天我對參觀他的書的提議表示出毫無興趣,便覺得心中十分有愧。其實,老張已幾次明確地提出過類似的邀請了。老張說他的書一般人還不配參觀呢。

我跟著老張下到二樓五號房間。與老張同屋的是個學古代漢語的研究生,因總愛背後傳播嘀咕別人的小道消息被稱為"小嘀咕"。老張說他極討厭小嘀咕,因為這家夥根本就不買書,還老蹲在屋子裏妨礙他。一進屋,老張就盯了小嘀咕一眼,便叮叮當當打開了自己的那幾個壁櫥。我一看其中的書很有些規模,就連忙稱讚道,不少,真的不少啊。老張臉上"嘩"地綻開了笑容,還謙遜地說,小巫見大巫,小巫見大巫,不過嘛,你算是大哥,那我就是二哥啦。老張朝我笑了笑,古漢語的小嘀咕便朝我斜乜了一眼。

老張請求般地說,大哥你再仔細地看一看嘛。

我就隻好隨便抽出幾本翻了翻,看見上麵都蓋著老張的印章"XX藏書",書章好像是領工資用的那種。老張有所覺察說,這個嘛,以後我一定要刻個大的,好的藏書專用章,好馬得配好鞍才是啊。哎,大哥你認不認得會刻字的朋友。我答應道,我可以幫你問一問的。

這時門外好像有個女聲喊老張,老張便衝我笑笑出去了。

小嘀咕趕忙關緊門湊過來跟我說話。小嘀咕說,哥們兒,你這個老鄉有病啊。我忙問什麼病。小嘀咕低聲低氣罵道:神經病。老張這小子真他媽的怪死了,每次我打外邊回來都開不了門,我還以為他在和哪個女生談心呢,可等他慌裏慌張打開門,我才知道是他一個人躲在屋裏偷看那些櫥子裏的破書呢。這小子要在屋裏呆上倆小時,就準得打開壁櫥去摸一遍他那些破書。有一天夜裏我都睡下多時了,又聽見他在床頭嘩嘩啦啦地開鎖,我一看表都他媽的兩點四十了,他卻站在那裏來回地看個沒完沒了,我問他你是不是有神經病,他說不是,我有神經衰弱症,夜裏老睡不著覺。

我替老張分辯,我說老張是個好人,老實人,小嘀咕說那倒也是。我說,看來,每天如此這般看一遍自己的書,大概是這個老張必修的一門功課了。

小嘀咕說,差之遠矣,比功課尤甚啊,尤甚。

小嘀咕還在嘀咕,老張這小子前幾天死乞百賴地要買我過去的一些美學書籍,我一氣之下全賣給他了,反正放著也是放著,還白占地方,不過這小子還跟我討價還價呢,你說說......

門哢嚓一響,老張閃了進來。小嘀咕忙掩飾地說,哥們兒給支煙抽,咱今晚打撲克吧,五人升級。我說,那你去組織人馬吧,還要再多備些幹糧。小嘀咕就坐直了腰去翻他那本總也看不完的《昭明文選》去了。

老張這才開始評判自己的書,說自己的好書太少,總的數量也不多,還需要大批量的補充,要廣開渠道什麼的。

我說,老張你真可以,你也能夠做到的。

老張用眼睛掃了掃不時朝我們這邊瞟瞟的小嘀咕說,大哥咱們還是到你房間裏坐坐吧。說著便劈哩叭啦鎖了壁櫥,把鑰匙放進中山裝左上方的口袋裏,還扣上紐扣,我想,這是老張在保重著那串聯係著他的生命,藏著他的秘密和快樂的鑰匙吧。

到了我的房間,老張仍然是不坐。不坐就不坐吧——要坐肯定還會脫掉鞋盤在我的床上——他背著小手,仍是掃描,巡視,端詳那些他早已看了多少遍的書,對每一本書的位置他似乎比我還清楚,他能迅速發現我哪一本書挪了位置,對於老張的這種習慣我已經相當習慣了。看了一會兒,老張懇求道,大哥,你再把那幾個壁櫥打開吧,讓我再看幾眼。我把鑰匙遞給他,你自己開吧。

老張卻隻打開了最上麵和最下麵的兩隻櫥子,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老張站在凳子上背對著我說,大哥,我發現你這兩個櫃子裏的書有不少重複的,你幹嗎這樣呢。

大約是版本不一樣吧。我說,或者買時不注意就重複了。

老張跳下凳子走到我跟前,用商量的口氣說,大哥你這些重複的書賣給老張吧。

買什麼呢,你看上的拿去就是了。我輕描淡寫地說,多了我也沒什麼用處,我又不想當什麼藏書家。

那怎麼行呢,大哥你也是不富裕嘛。再說啦,這次我把存在家裏的幾百塊錢都取了出來,就是準備好好買一通書的。說著,老張便準確地從上麵和下麵一共抽出十幾本書來,我隻看見有一本《紅與黑》,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什麼的。老張擔保道,這些書是絕對重複的,我都核實好幾遍了,肯定沒錯,請你再檢查一遍吧。

我能不相信你麼?我說,你拿走就是了。

老張便從皺巴巴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疊錢來,撿出三張問我夠不夠,他說這已經很便宜了,要在書店裏買這些書沒有五十元是拿不下來的。

我執意不要,老張十分堅持,我便接了兩張,硬塞回給他那一張。我說這太不好了,就又給他拿了幾本美學理論什麼的,算是送給了老張。然後我說,老張,咱們到小賣部去買點東西吃吃玩玩兒吧。

老張挾抱住兩摞書望著我說,那我先把它們送回屋裏吧。好像怕我反悔似的,他趕忙誇了我一句,老馬牧,你這人就是義氣。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頭,說,老張,過會兒你再上來吧。

用兩張老張送我的票子買了罐頭花生米大曲什麼的,我和老張邊吃邊聊。這天夜裏我同屋的大胡子師弟跟一個女同學騎車去逛黃河沒有趕回來。我和老張聊了很多,喝了很多,兩個人都醉眼朦朧。老張哪裏知道這兩天我正沒命地愛上了中文係一個主持文藝晚會的女生,此刻的口裏心裏都十分的苦。

醉意朦朧中,老張睜著布滿紅絲的眼睛說,我老張向來都是有理想的,我是為理想而活著的那種人,我現在先是買書,藏書,讀書,以後要寫書,譯書,出書,書啊書,我的情人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喲,咱老張將來是一定要當張老的,老張哭了。大哥你呢,他說。

我說,老張,我想學寫小說,我要寫小說,有一天我要寫寫你老張。老張用力抓住我的手,用力搖晃著,大哥你寫吧,我早就看出來你要寫小說的,到時候你可要把咱老張寫得好一點啊。

那可是不一定啊,老張。我說,誰知道那時候我會把你寫成什麼樣子呢......

3

刷地就是一周,就是一個月,就是一個學期,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感受體味,時間這鬼東西就忽地過來了,又忽地走開了。說實話,在這單調的學校生活中,有老張這麼個單純可愛的寶貝兒,的確是多了點快樂,少了些鬱悶。

寒假裏,我隨導師去了趟延安,走了走毛烏素大沙漠。回到學校已開課好幾天了,卻仍沒有見著老張,我倒是有些想念他了。問問小嘀咕老張為什麼還沒來,小嘀咕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說沒準出什麼事了,他媽的他不來才好呢,省得找麻煩。我說小嘀咕你這就不對了,畢竟是自己的哥們兒嘛。小嘀咕便不再作聲,蹲到一邊去翻看他的《昭明文選》了。

我想,老張這家夥是不是在家結婚度蜜月呢。好像放假前他說過打算結婚什麼的。這使我多少有點怨老張,這麼大的事也不給他大哥我說一聲,至少我應該送給他一套他喜歡的好書嘛。

又過了幾天,好像聽係裏的老師說老張來了封電報,要因故晚幾天來報到。因什麼故呢,沒準可憐的老張真的有什麼事了,願上帝保佑他吧。

大約又過了十多天的一個夜晚,老張有氣無力地敲開了我的門,看上去他既疲憊又憔悴,好像也更黑更瘦了,握在我掌心裏的那雙小手也沒有以前那樣結實有力了,我竟一下子心疼起來。

怎麼了,老張?我關切地問道。

別提了大哥。老張歎了口氣說,咱以後不能買那麼多書啦....不,他娘的,咱還得更多地買書。

老張說,我這趟回家可不容易啊,一下就發生了兩樁不幸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停了我買書的財源啦。大哥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定向生,畢業要分回我原來上的那個師專。我才不願回去呢,這是後話。現在那兒的書店一樓全都租出去賣百貨、化妝品了。你知道,定向生學校中不發給津貼的,上個學期我教書的那所中學還發給我工資加獎金,不知哪個紅眼病告發了,說我都上研究生了,不該再發給我工資了,學校就決定停發。我這些天忙著在縣裏托關係找門路,先找了我姨父,通過縣委,縣教育局給學校說情,才爭取到以後每月發五十元的生活補助,可我他媽的光送禮就花去二百多呀,你說以後這五十元錢還怎麼能夠買書?這不是斷了我老張的生路麼?

老張說這番話時罵罵咧咧的,先罵了校長,接著罵了書記,也沒忘罵了奸細。

老張,這沒什麼。我安慰他說,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嘛,麵包會有的。

老張卻紅了小眼圈:大哥呀,還有比這更慘的呢,我那女朋友把我給踹了。她要嫁給我初中的一個同學,那家夥是個開時裝小店的,根本就沒有讀過什麼書,家裏連支鋼筆就找不到,地地道道一個小暴發戶。

不可能吧。我質疑道,你們不是挺好的麼,隻聽說中了狀元的陳世美蹬了糟糠秦香蓮,可沒見過一個正經八百的研究生被縣城的一個女教師給甩了的。

開始我也不相信。老張說,我還以為她又賭哪門子氣,開什麼玩笑呢。過年時我拎著點心去她家走親戚,被她們一大家子給轟出來了,說是我上了研究生就要當窮光蛋了,驢糞球一樣外光裏頭糠,她們可沒錢養活我這個窮女婿,閨女要好好過日子就不能跟我這號啃書蟲在一起。我把她拉到一邊問她怎麼回事,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可她披肩發一甩說沒門,還說以後再來找她可要小心我的腿,他們要把我的腿打斷讓我爬回學校,我當時聽了就直想落淚,真寒心哪大哥,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可惡的個體戶已經給她買了全套金首飾,給她爸她媽買了羊皮背心,大哥你說女人咋就這麼賤,就這麼容易變心呀!

那就這麼完了?我問道。

可不是嘛。老張卻露出一絲得意的苦笑說,不過我沒忘記把那幾本書要過來,這可都是名著哇,像《複活》、《唐吉訶德》什麼的,隻可惜讓她看得都卷了邊兒。聽老張這麼說,我有些心疼。可老張似乎是計算了一下說,他媽的太虧了,我給她買過一輛飛鴿自行車——就這麼飛了——二百七十多塊錢,還給她買過呢子大衣皮鞋鴨絨襖,幫她上學,給她媽買過藥蓋過一個小雞窩,兩年下來少說也得一千二百元錢,你說這些錢要是買書能買多少本啊,早知道這樣,真不如當年全投資到書上去。家裏人讓我把東西都要回來,我沒要。你不知道我已經跟她那個過好多次了,她不講情義,咱老張還講良心哪,人家跟咱好的時候,可還是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姑娘呢。

老張眯縫著眼回憶道,要說嘛,她還是挺好看的,一頭波浪般的披肩長發,兩手攏過來攏過去,真動人哪。高跟鞋、高彈褲、運動衫穿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眼睛挺亮挺大,左臉頰上有一個小酒窩,既豐滿又苗條,雖說多少有點兒蒜頭鼻,那也顯得別有一翻滋味啊......她卻就這樣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唉,難道這過去的恩愛情就全不算了麼......也罷,咱老張以後更可以無所顧忌地買書啦。書啊書,你比女人可靠,你比女人可愛,你永遠不會丟棄我......老張好像流淚了。大哥有酒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