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沒有書你怎麼生活(3 / 3)

老張又說,我有自己的愛情觀,那就是:你愛我,我就愛你,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咱老張得有骨氣,你說是這樣吧,大哥?

老張你是挺有骨氣的。我說,那你就這樣把骨氣骨氣下去吧。

而我心裏卻在發誓,老張,以後你這樣的事我再也不過問了,但願你也別再來找我說這種事情了。

平平靜靜地過了幾天之後,老張忽然又跑來跟我說:大哥,我以後再也不釣魚了。我就說你以後再也不釣魚了。我想,也許老張天生不是那種愛釣魚會釣魚的人,不然他又何以那樣容易那樣受人攛掇呢。

7

當時,中文係一女生在校報上發表一篇小說《願作漁人》,男研究生們便紛紛相互起哄,後來得知寫小說的那個女本科生長得比較不美麗,便又紛紛作罷。

那天正好我有點兒事去找老張,卻隻見小嘀咕一個人叼著煙卷在念他的《昭明文選》,看到我,忙站起身,向我又要了一支煙夾在耳朵上,湊近我,陰毒地說,馬牧,你就等著看老張的笑話吧,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我忙問究竟怎麼回事,我知道小嘀咕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人,他見不得周圍的人比他快樂,他希望所有的人都暈頭轉向,最好是災禍連連。

小嘀咕說,老張去釣曉敏了,是我攛掇他去的。

哪個曉敏?我問。這一陣子男光棍研究生們都在哄哄著說女孩子們受到鼓舞,要反攻倒算,都願作漁人而不願被動地被"釣"啦。

電子係的那個曉敏唄,我的老鄉,常來我這兒借書什麼的,我可沒有什麼書可借的,除了《昭明文選》,她看也看不懂的。老張倒是借給她過幾本小說。我就跟老張說曉敏愛上他了。開始老張不信,我就給她編排了一套,還把《願作漁人》拿給他看,說女孩子現在都翻身了。老張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你等著吧,看老張過一會兒怎樣落荒而逃回來吧。

我罵了小嘀咕一句,你這人真他媽的缺德,怎麼能開這種玩笑呢。我可不想看老張的笑話,就轉身回宿舍看我的托爾斯泰去了。

誰知半夜十二點,老張又咚咚咚的叫門來了,一進門就慌裏慌張地跟我說,大哥壞啦,媽媽嗨,這下子可釣了個"粘魚",下了個死鉤,看樣子甩都甩不脫了。

我奇怪地望著老張。

老張喘著粗氣,抓起桌上的一杯水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巴,說,真的壞事啦大哥,那個曉敏真的愛上我了,還說一定要嫁給我呢,我在小樹林裏吻了她,她的嘴唇很厚,很熱乎,嘿嘿,她的乳房可豐滿了,嘿,你說這可怎麼好啊。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據我所知,這是老張一年多來在男女情感之間進行展得最快也最深入的一次了,快得讓人感到離譜。

老張十分激動地等待著我的反應。

那很好嘛。我說,老張,我真替你高興啊。

老張卻半真半假地問我,大哥你說一說,我應該怎樣才能脫鉤呢?

我正色說道,你幹嗎要脫鉤呢?老張,你不是整天嚷嚷著要釣魚麼?可不要葉公好龍啊,沒有魚你急得團團轉,真的釣到了你卻又這樣。

大哥你不知道啊,這姑娘她真的愛我。我今天一給她說她就答應了。她說她已經默默地喜歡我很長時間了,卻不敢說,怕我看不上她,很痛苦。我吻她的時候,她全身都在顫抖啊,她說她這是第一次戀愛。農村姑娘愛起人來可真是磁實,她說她把這一生都交給我了,哎喲,這可怎麼得了,再說啦大哥,我也真的有些愛她。這姑娘真是太好啦,太好啦,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說,老張時間不早了,你回去睡一覺好好想想吧。我還想說,老張,你這種事情我可不想再當什麼參謀了,你要願說就說,我聽聽就是了。可我終於沒有這樣說。

於是,在飯廳裏就能經常看見老張和曉敏在一起吃飯了。他們好像飯票什麼的已經合在了一起,吃完飯,曉敏就替老張洗碗,老張一副大老爺們兒的架式。

每周末周日,老張便和曉敏一道去學校禮堂看電影。

散步時老張也不再叫我了,我遠遠看見他和曉敏很親密的樣子,老張邊走邊激動地比劃著什麼。

老張也開始講究衣著了,新添了件漂亮的短袖衫,穿了條挺闊的板褲,皮涼鞋,白絲襪,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看著也比原來年輕多了。老張說這些都是曉敏硬給他置買的,老張說還不如買幾本書呢,不過她除了衣服以外也給他買過幾本書。老張說曉敏的爸爸是個副鄉長,很有實權,曉敏這女孩子倒真是挺不錯的。

後來老張還說,他們不止一次談到了結婚問題。曉敏表示願意跟他到那個小城市的師專去工作,老張說那不行,我還要考博士哪。

盡管老張的這一切我沒有再參與,但我卻實在為朋友而高興。戀愛中的老張神采奕奕,精神煥發,腰板直了許多,談吐自信了許多。可愛的老張兄弟,你除了買書讀書,終於有了自己心愛的姑娘,有了另外的一種生活,一種更實實在在的生活,好啊,很好嘛。

小嘀咕見了我怒氣衝衝地說:哼,想不到我畫犬成虎,給老張辦了一件好事,他媽的這小子倒一跤跌到蜜窩裏去了。

海潮漲了,總是要落的。

老張說,鮮花沒有百日紅,老張沒有百日好。這樣甜甜蜜蜜的日子過了兩個多月,老張又想變卦了。

老張跟我訴苦說,大哥,我真的受不了啦。老張站在我的書架前,巡視了兩遍,他好久沒有這樣巡視過我的書了。大哥,我受不了啦。他又說了一遍,曉敏現在天天找我,我根本就沒有時間讀書,不讀書怎麼能行呢,我最近買的書連一本都沒有讀完。整天和她泡在一起,我腦中一片空白。曉敏還說以後要少買點書,存點錢將來好好過日子。咱這窮讀書人怎麼能存住錢呢?好好過日子?哼,我當初費了吃奶的勁兒從中學考出來,就是為了將來不庸庸祿祿地過日子,不掉到沒有書的世俗生活中去!老張一臉的困惑,焦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我還能說些什麼呢?老張是個讀書人,老張不能沒有書,這難道又錯了麼?我想起老張從前每得到一本好書,總要興高采烈的把小手一揮,喊一句:我要讀書......

小嘀咕可高興了。他興災樂禍地給我說,老張這些天天天躲著曉敏,人家來叫門,他都不讓我給開,他說他要讀書。好,我看這事又他媽的黃了!就知道老張他媽的不會釣魚,真釣上了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嘿,沒有金鋼鑽,你甭攬細磁活呀!

你他媽的少羅嗦,這關你什麼事?!我惡狠狠地說。

終於又到了同樣的渡口。老張說,大哥,我還是不能釣魚,這太影響買書和讀書了,談戀愛不能不花錢吧。花吃花喝不如用來買書,釣魚不能不用功夫吧,有功夫不如讀書,你說是吧大哥?

這是你自己的事。我說,你看著辦吧。

老張搖頭晃腦地吟道:魚,我所欲也,書,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娶書也。

我知道,老張實在是早已與書結婚了。過往的這些故事不過是他的婚外戀而已。

後來,這條"好魚"終於還是讓老張給放生了。是的,老張設法脫了鉤子。聽說曉敏姑娘為此痛哭了好幾次,老張說這事不必勸的,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大約是經驗之談吧。

沒有魚"拖累"的老張又漸漸黯淡了下去。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老張的這幾次戀愛——釣魚好像都和書有著密切相關的聯係,好像老張以為"魚"和"書"是一對根本不相容的概念和實體,就像妻子和情人。我曾想就這個問題和老張認真談一次,後來想想還是不說的好,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什麼用。

在這以後,老張還是嚷嚷著要調節生活,要釣魚,要再釣一回魚,但卻一條也沒有釣著。直到畢業前,我還經常聽老張談了這個女孩又說那個女孩子,而終於沒有聽到老張和她們之間有什麼親密接觸的故事。

8

老張愛書如癡,這是我所深知的,但卻沒想到竟會發展到那種地步。其實這一點應該是可以想到的,要不然他老張就不是老張了。

一個冬日的上午,我為準備畢業論文到圖書館去查找一本書(這是我校圖書館的規定,教師和研究生可以直接進書庫自己找書,這當然方便了我們,也方便了老張)。我正在專心地翻看一本書時,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後背。回頭一看,見老張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站在身後,他神秘地衝我笑笑,就走到隔壁的書架那邊去了。那天人不多,我分明聽見老張呼呼的喘息聲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看了一會兒,我拿了幾本挑好的書往外走,老張跑了出來:大哥,同走同走。我們就一道在借書處簽了字,走出圖書館。

到了一個僻靜之處,老張站住了。他拍了拍自己鼓鼓的前胸,扭頭四下看了看,喘口粗氣,便拽開羽絨服紐扣,從前腰拉出兩本書來,在我眼前晃了晃:大哥怎麼樣,好書啊。

怎麼老張,你偷偷地幹活啦?我吃驚不小,想不到老張開始從圖書館裏搞書了。

老張糾正我說,大哥,不是偷,讀書人嘛,竊書不是偷,是拿,是拿。

你別來孔乙已那一套,實質沒變麼。我有點不高興地說。

幼稚,幼稚。大哥這你就不懂了。老張一副老道練達的樣子。大哥,不是我要拿書,是這書要我拿。

老張可真會活學活用。前兩天我們在一起討論關於結構主義文論的那句名言:不是我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我。聽老張今天的解釋,我覺得還挺新鮮。大概這也是一種很有力量的理論吧。

其實我不想拿。老張說,可這兩本書實在是太好了。再說現在也買不到了,你說是這樣吧,大哥

我說,我不知道。

應該說我拿這些書還是挽救了它們呢。你看這上麵的日期,自八一年進圖書館後就沒有人借閱過了。十年了呀,它們就這樣孤苦無告地躺在書架上。你說咱忍心讓它們繼續忍受孤獨寂寞嗎?咱老張這不是見義勇為救它們出苦海嗎?回去後我一定要好好待它們,多給它們些溫情。老張一套一套的。

我不知道老張的這些理論又是怎樣研究出來的。

再說啦,大哥,咱文人不偷書還能偷些什麼呢?匱乏歲月,詩人何為?隻有如此如此,而已而已。跟你說吧,研究生、導師、教授都這麼幹。小嘀咕至少拿過一套《劍南詩稿》,張喬治拿過《浮士德》,不過他這活幹得可不淨,要拿你把整套都拿走嘛,可他卻留下了下冊,這不是明顯露了馬腳麼?你說現在誰不拿點社會主義的東西呢?我這又算得了什麼?一個小蟊賊而已,讓大哥見笑了。

是啊。我說,眼下除了個體戶不拿自己的生意,公仆和主人翁們是難得清白的。你老張與那些貪贓枉法貪汙受賄吃喝公款的蛀蟲們相比,隻不過是一隻戰戰兢兢的小螞蟻而已。

老張聽我這樣說,以為我很理解他了,就越講越多。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不這樣做不行啊。你看我一個月才五十塊錢,家裏父母省吃儉用貼補我一點也隻夠我吃飯,不敢釣魚,不敢買書,不去釣魚倒也罷了,可不買書這日子怎麼過呀!大哥我可是被逼為娼啊。

我說,老張你放心,如果東窗事發,我一定為你做個辯護律師什麼的。

這你別擔心。老張說,阿格隆不是第一次犯這樣的錯誤了——老張說的仿佛是哪一部阿爾巴爾尼亞電影中的台詞——我從小就有這方麵的經曆和經驗了。七八歲時就拿過一個老太太畫書攤上的連環畫《小鐵頭騎馬記》,不過當場就被老太太抓住了,我便大哭大叫。小老太太要我表個決心就放了我。從那以後我就喜歡上了這種事,以後再也沒出過漏子。

老張,你還是注意點好。我說,這種事畢竟不太好,再說你又是個研究生,要是出了什麼事你怎麼交待呢。

老張說,這我知道,我不是沒有想到過後果。可到時候一不自覺手就不好好聽話了。其實,我是很有些害怕的,你不知道大哥,出門簽字的時候我的手直發抖,腿肚子也有些發軟,像出鬼門關一樣。哎,大哥,下次你和我一起去吧,你給我壯壯膽。

我說,這怎麼能行呢。不過,老張再約我同去圖書館時,我還真的陪他去了,半是好奇半是關心,又想看一下老張——拿書的整個過程。

隻見老張進得門去,就直奔某個書架,熟練地從倒數第三個格子裏拿出兩本書來,他說這都是早就偵察好了的。老張手插腰間,鬆了腰帶,把兩本書一前一後貼在腰中,然後抬抬腳跟,紮緊腰帶,在那個中山服罩住的小棉襖(那件羽絨服是他借小嘀咕的)前後左右拍拍按按,衝我嫣然一笑。整套動作做得迅速老練,滴水不漏,毫無破綻,令人想起地下工作者的形象,簡直叫人歎為觀止。老張啊老張,真有你的。

老張在催我了,大哥快點隨便借兩本書走吧。我在這裏實在有些不自在,我想小便。

我就順手拿了兩本書要走,老張笑眯眯地望著我說,大哥你也不搞兩本麼?我搖搖頭說,有你的就行了。這時候,老張忽然發現新大陸一樣盯著我的皮夾克說,大哥你這件衣服好,裝起書來更保險,下次你借給我穿穿吧。我說,你還是快點兒走吧。

進門容易出門難。我看到出門時的老張臉色有些發黃,卻竭力做出鎮靜的模樣。到了借書處他衝人家女館員幹笑了兩聲,又搭訕兩句什麼好聽話。果然,我見老張正簽字的手有些發抖,寫的字也有些歪斜。我想這時若有誰搗一下老張的腰,他準會嚇癱在地的。天哪,饒了我吧。我不敢再想下去,隻是替老張害怕。暗暗發誓再也不跟老張來幹這種事了,我實在不願看見他這副受難者的形象。

唔,總算出來了。回去的路上,老張得意地說,大哥,我今天挺鎮靜的,有你保駕護航我心裏輕鬆踏實多了。不過,現在我得先去廁所尿上一泡,我每次搞完書都得趕緊小便一回,你等等,我馬上出來。

我歎了口氣說,老張,你以後還是匹馬赴梁州吧,我可不跟你受這種洋罪了。

老張挺失望,大哥,你不是挺大膽的嘛,難道你怕了?你怕什麼呀?

我說,我不是怕他們,我是怕你呀。

老張說,我倒是有點怕那個大眼睛的女館員。好像她每次都狠狠地盯我幾眼,嚇得我不敢抬頭。她不會看出來什麼吧。

我笑道,你這是太把敵人當成回事了。

老張說,大哥你不知道麼,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咱得在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哪。膽大細心才是勝利的保證。

話雖這樣說,老張卻總是大膽不起來。他每次行動後到借書處簽字都是那副德性,不是德性是慣性。到了夏天就不再拿書了——老張說夏天是淡季,衣服又少,難以掩飾,隻有趨冬天多幹些活。夏天就沒戲了,不再拿書了,可是過鬼門關簽字時,老張的手還在顫抖。

我說,要不老張你就金盆洗手吧。

老張說,我就是洗也洗不幹淨了。

老張還是抓住有利時機在圖書館裏進去出來。老張說也不是每次都有收獲的。有時也故意的不拿,咱老張也不是不會清白的,這時那個大眼睛館員就挺友善的樣子,老張就會後悔了,心想其實拿他兩本也沒關係的。

有一段時間,老張告訴我他要進行工作地點的轉移了。他不想那樣心驚膽戰地出入鬼門關了,他發現在教師閱覽室裏幹這種活兒更方便一些。那裏的書隻許閱讀,不準外借,免了簽字這一關,用不著臉發黃手發抖腿發軟了。我沒有說什麼話,其實後來想想,我當時是應該勸勸老張的。

老張說進教師閱覽室搞活動也有一個極大的弊端,每次進去都得在裏麵呆上一二個小時,假裝看書的樣子。可是,你替我想一想,成事以後我又怎麼能夠平靜地坐在那兒看書呢?隻是有心無意地瞎翻而已,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再說腰裏有貨坐在那裏總是很不舒服,左右坐著一大堆老師或者研究生,又不方便整理行裝,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哇。

我說,老張兄弟,你受苦了。

老張笑了笑說,大哥,我給你說個笑話吧。那天我進去剛搞了一本書,一個管理員就走了過來。我以為她發現了我,就慌忙想跑。她問我你要幹什麼,我就說我要拉肚子啦。你說這有多險,虧得咱老張急中生智,可這事嚇得我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敢去閱覽室。

我勸道,那你以後就別去了,或者是別再幹了,說不定人家已經盯上你了呢。

老張很痛苦地說,沒辦法大哥,我還有幾本書的任務沒有完成呢。你不知道,我一想到要搞哪本書,幾天前就開始坐臥不安,寢食不寧了,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了那本書的封麵裝禎內容章節和它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我實在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才決定行動的,對,我聽從內心的召喚。

我說,老張,你是不是經常聽到這種內心的召喚?

老張笑了,大哥你怎麼說這個呢。你知道咱們認識以來我可沒什麼事情瞞著你呀。

是麼?我說。

老張說,大哥你猜怎麼著,我就是在教師閱覽室裏搞到了那本該死的《藝術》,這個老妹夫!它害得我好苦哇!我和老肖琳的事沒準兒就是它給攪和壞的。氣死人的是,我剛冒了極大的風險把它拿回來沒幾天,卻在一個小書店發現這個鬼東西了,我就又買了一本。我想把這本書再偷偷地給他們送回去,你說行麼?

那太好了。我說,老張,這次我願意跟你同去。

到了教師閱覽室一看,當班兒的那個姑娘我認識,她叫鄭言奇,常聽我導師的課,喜歡挨著我坐,半真半假地問過我一些問題。看到我進來,忙站起身跟我打招呼,低聲問我這段時間幹什麼去啦找我幾次都沒見著還給我留過留言條。我說我看到啦,前一段出去訪學查找資料準備論文忙著呢,就急忙走開了。

老張拉拉我的衣襟說,大哥,上次就是她盯上我的。

我說,沒事兒,我認識她的。

老張就鑽到最後一排書架麵前要還贓了。誰料,他剛把贓物從腰中掏出來,那鄭言奇就站在了他的麵前。老張啊地叫了一聲,我知道事情有變,連忙走過去,問老張有什麼事兒。

鄭言奇氣憤地從老張手裏奪過書,說,哼,我早就盯上他了,果然是不幹好事,上一次......

老張的臉漲得通紅,繼麵又發白,嘴巴和手都在哆嗦,他那一套竊書不算偷的理論不知道逃跑到哪裏去了。

鄭言奇說,還研究生呢,做這種事情,你說怎麼處理吧?是按照閱覽室規則重金罰款交保衛處呢?還是交你們係裏張榜公告?

附近幾個查書的老師聽到喧嘩聲都直起腰向這裏張望著。

我忙說這些都有可能,但這些又都是老張所不喜歡,所不需要的。鄭言奇餘怒未消,她甚至想上來抓老張,老張忙不迭向我身後躲去。

我上前一步攔住了鄭言奇,言奇,別別,先別這樣。你看,我可以給你說說怎麼回事嗎?是這麼回事....嗯,大家都是朋友嘛,言奇,這事你先別上交好不好,老張是我的哥們兒,其實他是個老實人,咱們不也是朋友麼?朋友之間嘛,回頭咱們好好聊聊,看這事怎麼處理,再商量商量,行不行言奇?老張,還不快向言奇姑娘認個錯?

鄭言奇的臉上好像有了點兒別的內容,她把眼光轉向我,欲言又止。

老張急忙把那本《藝術》拿過去,放在原來的位置上,結結巴巴地說,我本來是想......這樣吧大哥,你們先說話吧,我先走了。

鄭言奇說,你先別急著走,這事還沒完呢。

我一時就充滿了柔情甚至與蜜意地跟她說這個那個的。而且,那天晚上就請她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又在小河邊,在小樹林裏走了很長時間。我記得當時肯定說了一些很過頭的話,不知是我幫助了老張,還是老張幫助了我,直到現在我和鄭言奇還很好地朋友著。

事後,老張找到了我,又是埋怨又是感激。真險啊,多虧了你大哥;可要不是你堅持要我把那本該死的《藝術》送回去,又哪裏會有這檔子呢。

我說,老張,你別再說什麼了,以後再也別幹了,真出了什麼事就麻煩了。

老張相當認真地點了點頭,大哥,我真的不想幹了。別了吧,圖書館,別了,閱覽室。老張一副依依惜別的樣子。

多虧老張及時地洗了手,要不然可真的要出事了。不久,圖書館和閱覽室都作了盤點統計,發現少了很多書。當然這不是老張一個人所為,他才有多大能量啊!學校的圖書開始嚴格管理了,並規定不得穿大衣羽絨服夾克衫之類的東西入館,有的懷疑對象還要當場搜查呢。——這都是鄭言奇告訴我的,老張知道後出了一身冷汗,他是既慶幸又後怕。我提醒老張搞來的書要妥善保管。

老張笑道,這沒事兒,你瞧,我把上麵的標記都給抹掉了。

那怎麼能抹掉呢。我以為這很難。

老張說,大哥,我給你做個示範動作吧。隻見老張把一本書拿出來,先用杯子裏的清水將書脊上的口取紙輕輕地濕了,一會兒便將口取紙揭掉,又在年、月、日、數字書號圖案之類的印跡上濕了一遍,然後用一塊小海綿吸了一遍,再用一塊白布抹了一遍,最後又用橡皮擦了一遍。

我感歎道,看來這工藝過程還挺複雜的,老張你連這個也研究過麼?

老張說,這還不能算完哪。我又刻了一個大書章,在原來的章上蓋上自己的章,然後工工整整寫上某年某月某日購於綠城樂園舊書攤。他拿出一本樣書給我看,果然可以以假亂真了。老張說,還有誰能說這書不是咱老張自己的呢?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我已快畢業了,就要離開學校了。我想我就要告別這個老張兄弟了。

9

我畢業到一個雜誌社之後,就很少見到親愛的老張兄弟,也不能更多地知道老張的故事了。因為我住在離那個大學很遠的郊區,老張也隻是到文化路逛書店時才偶爾順路來看看我,也許更多的是想來看看我的書吧。老張每次來找我,除了和我談談書,好像就找不到更多可說的話題了。我又何必強求別的什麼呢?我和老張的關係,從開始到以後不都是發生在書這個媒介之間麼?不,好像書是主體,而不僅僅是媒介。

記得老張第一次來看我,並沒有問我工作後的情況,也沒有說及他個人的近況,隻是對我才做的幾個大書架讚歎了半晌,並表示他畢業後也要做幾個這樣頂天立地的大書架,還問我是在哪兒做的。我說是家鄉一個家具廠的老同學給做的,隻收了成本錢。老張說,大哥,你能不能讓他也給我做幾個。我說,這好辦,到時候你需要給我打個招呼就是了。臨走時老張告訴我他正在學習二外——德語,準備報考社科院一個老先生的博士生。他問我聽說過這個人沒有,我說好像有這麼個人,主編過什麼書似的。

老張要走了。我挽留道,老張,我請你下一回館子吧,現在大哥比上學時闊了一些,吃一頓飯是不成問題的。

老張看我執意請他,就說大哥請我吃飯也得花幾十元錢,還不如給我買兩本書哪。

於是,我就陪著老張到文化路的那個三聯書店去了。在那兒給他買了幾本他剛看上而沒舍得買的書,好像是關於審美現象學和西方最新文論選之類的,那天分手時老張很高興,一雙小手緊緊地握住我,還是很有力。

老張第二次光臨我的寒舍,是專門來借一本書的,他說他要寫畢業論文了,需要參考一下。他說的那本書是考夫曼編的《存在主義》,好像這本書在學校時老張就向我借過,上麵還有他的蘸水筆留下的痕跡。老張說這本書很好,他很想再看一遍。我說老張你拿去吧,這本書送給你算了。老張說這怎麼行呢,君子不奪人所愛嘛。我說我越來越不願意沾這個主義那個主義的理論了,在我這兒放著也是放著,不如送給你使用。把上帝的給上帝,把凱撒的給凱撒,你喜歡那就是你的了。老張說大哥你總是對我這麼好,我一定要好好寫好這篇論文。

老張說寫好這篇論文他還要翻譯一部比較美學方麵的書,問我出版社方麵有熟人沒有。我說幫你打聽一下吧。

老張臨走時說,我的論文工程挺大的,叫做《人的完成——從康德到海德格爾的西方哲學對人學研究的發展》,這段時間我就不來看你啦。

我說,你忙你的吧,我們都好好地幹自己的事就是了。

從那以後,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老張,因為我自己也有不少工作上的、個人的、家庭的事情,很少去看老張。隻是閑下來時會猛然想到許久不見老張了,不知他現在生活得怎麼樣。

有一天,在二七書店裏我意外地遇到了老張,兩人就在大街上親熱地招呼上了。老張說他去找過我兩次沒見著。我說,是麼?我經常出差,也許你來時我正好不在。

誰知道老張是不是來過,反正我門上的留言袋裏從沒發現過老張那種工工整整的字跡。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老張終於咚咚咚地敲開了我的房門。這一次他很興奮地跟我說了很多,大哥,我也要畢業了,我不想回那個沒有書店的小城師專,我已聯係好了河北一所大學的中文係,他們正在招兵買馬搜羅研究生,已給咱們學校研究生處發來商談信函了。咱省教委規定研究生不能出省,否則須交納七千元培養費。可人家河北說,七千元就七千元,買一個研究生七千元不算多。人家學校挺重視人才的,我已去那兒試講過一次了,係主任和人事處長當場就拍板了,來回的路費都是人家給拿的。石家莊也不錯嘛,離北京又近,到時候無論買書,還是考博士都挺方便的。大哥,你說我去不去石家莊。

其實我知道,老張早已作好隨時開赴石家莊的準備了。

我說,當然去啦。它總比咱們家鄉的那個小師專條件好多了,你去了石家莊我還可以給你介紹一個朋友認識一下,他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

那太好啦大哥。老張說,這樣我就可以從出版社弄到一些不要錢的好書了。

我問老張,那個師專不是跟你簽有合同麼?他們要是不放你怎麼辦?

老張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這沒多大問題。我已讓姨父和舅舅去跑這事了,都花了二三百塊錢啦。

我說,是啊,這種事是要跑一跑,是要找人,是要送禮的。

老張又給我談了他畢業後的想法,再一次向我陳述考博士的意義及社科院的條件環境。他說他上了博士翻譯了書一定先給我寄一本。看來老張已完全沉醉到對未來生活的夢想之中了。

這一次為了表示對老張畢業的慶祝,我決定不再請他吃飯。我知道老張最喜歡什麼,我說,老張,咱們到二七書店看看吧。

在書店裏,我給老張買了那套他一閉眼就能看到,而始終未曾得到的——《追憶似水年華》。

老張很感動的樣子,眼圈都有些紅了。大哥,你怎還記得這事呢?我,我不知道該,該怎麼說,說我的心情......

我說,老張你什麼也別說,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過了些天,老張來找我說分配的事情,這次他不那麼興奮了,他說那個師專死活不肯放人,還要來省教委打官司呢。他們勸我,逼我回師專,說我有什麼要求他們都可以考慮的。

我忙問,你答應了他們麼?

我跟他們說,我要是回師專,得給我做幾個大書架。

我真有些埋怨他:你怎麼隻提這個條件呢,應該說說房子待遇什麼的。

老張說,可我當時什麼也想不起來嘛。

最後怎麼說呢。我問。

老張說,研究生處的那個小子暗示我,要是我肯能出上個千把塊錢,他可以幫我的忙,真他媽的黑!我才不會給他呢。乖乖,一千元錢,我能買多少本好書啊,再說啦,我也沒有哇!他小子想得倒美,可老子我不幹!

就這樣了麼?我看著老張。

老張說,河北還是堅持要,師專仍要我回去,誰也不相讓。研究生處不偏不向。唉,聽天由命吧,我還是等一段再說。

老張一直等到新的一屆研究生入學,才最後不得不回我們那個家鄉的師專了。

老張臨走的那天,我去為他送行。師專來了一輛大卡車,把老張一捆一捆的書和行李拉走。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該怎樣安慰老張。

老張自我勸慰道:大哥,沒事兒。反正我是要考博士的,回師專也蠻好的。他們那兒給我一間房子,像伍爾夫說的那樣,咱老張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啦。我可以弄幾個大書架把書都擺出來。而河北那邊說定了是兩個人一間房。你想大哥,咱老張混了二十七八年,還兩人合住一室,書怎麼辦?還是咱們那個師專好嗬....

我說,老張,以後我回家時會去看你的,你來省城辦事,我這兒就是你的落腳點啦,你有什麼事就來信,我會幫你的。

老張最後說,大哥,這裏要是來了什麼好書,你先替我買一本,放你那兒,或郵寄到師專。我說不定以後還會來這兒買書的,咱們家鄉那邊沒什麼書好買......

我緊緊抓住老張的一雙小手,莊重地點點頭,心裏,眼晴裏都有些發酸了。親愛的老張,直到這一刻,你不能忘的還是書啊。

別了,老張......

10

久違了,我親愛的老張兄弟。

我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老張了,也沒有收到過他的來信。

我很想念老張。

不知道老張以後會不會成為張老。

不知道老張回到那個無書可買的小城會怎樣生活。

不知道老張的書架做得了麼。

不知道老張能不能看到我寫他的這篇小說。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