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沒有書你怎麼生活(2 / 3)

我說沒有,我說老張你想開點,人生天地間難免被拋棄,難免要拋棄的,人的一生就是拋棄與被拋棄的一生,路漫漫,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知道這些話太做作了,無法安慰受了重傷的老張,便從床頭拿過幾本書來,老張,這是我在延安途中從西安給你帶回來的一套"西馬"研究,你不是正對"西馬"挺感興趣麼?算我送給你的遲到的新年禮物吧。

其實,當時我已在書的扉頁上寫下了購書的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老張的臉上立刻雨轉多雲轉晴空一片,這太好了,太好了呀,大哥還是你,那,那我先回屋吧。老張捧著書低著頭走了。

我聽見他蹬蹬的下樓聲,仿佛衣角被掛住了似地停頓了片刻,便又急急地一路蹬蹬下去了。

老張大約是像祥林嫂一樣樂於撕開自己的傷口,把自己的不幸訴給很多人聽。一時間大家都在說老張上研究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談笑之間,既有憐憫也有嘲弄,還時不時地刺激他說,老張,小心你的腿呀。我心說這老張也真是的,何必到處奔走相告自己的這種事情呢,又不是什麼光彩事。老張可不這麼認為,他說,什麼痛苦呀,說一說就不痛苦了。

也許隻有我知道老張內心裏的苦楚吧。這些天老張像個勤懇的業務員似的,幾乎每天都要騎上他那輛老爺車,嘩嘩啦啦地一路到街上去采購書籍。我想他大概是在尋找一種平衡吧。老張不要命地去書店,買書,買書,既使不買也要每天去看看書店,伏在書架前聞聞書的油墨香。他真是個有心人,這一段時間裏幾乎跑遍了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書店,通過實地考察和細致研究,對各個書店的圖書類型結構都了如指掌。大哥,他跟我說,我比楊子榮還熟悉敵情呢,你聽:花園路的大書店美學哲學類書多;解放路書店外國文學作品多;碧沙崗書店文藝理論古典文學多;黃河路的"漢風閣"中外美術書多;德化街書店音樂書多;102電車終點站有個小書店有不少前幾年出的書,又好又便宜;文化路書店的一條街上有不少禁書、盜版書;博物館旁邊的書店新書一律九折;天主教堂那條胡同裏有個小書店常年賣半價書......哪個書店進了書近期要進什麼書,老張全知道。一時間,老張成了我們研究生的"書訊報"、"信息員"、"購書指南",他不僅自己逛書店買書看書,還苦口婆心地勸這個勸那個買這本書吧買那本書吧,說這本極有價值,那本不買不行,說研究生不買書還能買什麼,還買得起什麼,弄得一些人很尷尬,見了老張躲著走,弄得不少人很討厭他,明裏暗裏諷刺他。這一切老張卻渾然不覺,依然是那樣南裏北裏跑信息跑書店挑書買書摸書苦口婆心地勸這個勸那個。我想有必要給老張提個醒了,就到他宿舍裏跟他說,老張你是不是應該移移情什麼的,比如你可以再談一次戀愛嘛,要是看上誰不好意思講,大哥可以替你當一次說客。

誰知老張卻說,大哥,我不能啊,我要對得起我的學生,說著就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這是我的女學生寫的。他遞給我一張三寸照片,是一個模樣挺清秀的女孩。

這就好了嘛,我說。老張非得讓我看那封信,他給我打開,我看了看,上麵已有老張批注過的痕跡,有些還被老張用蘸水筆劃上了曲線,著重號什麼的。老張問我,大哥,你看她是不是有那個意思?這個女孩子多聰明,多體貼人。

我掃了幾眼,從信的行文中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麼意思,無非是一個單純的女高中生對老師挺正常的尊敬羨慕之類,心裏便又替老張捏了一把汗,老張啊,你可別自作多情。

老張說,我給她連寫了三封信,還寄給她一本《朦朧詩選》,那可是一本好書啊,其中一些重要的詩篇,一些美妙的詩行,我都用蘸水筆作了標記,她一看就會明白的。

看來老張很為自己的作為而得意。那些天,他差不多天天都要給我說起這個女學生,後來老張就不再說她了。我有意追問此事時,老張若無其事地說,師生之間嘛,我挺關心她的學習,以後碰到好書我還是要給她寄的。老張還說,大哥,現在時間緊迫呀,機會難得呀,買些書,讀些書,比什麼都強,我還是讀書吧,你說是麼?

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除了書又有誰,又有什麼可以拯救親愛的老張呢?

作為他的一個朋友,我也隻能在這方麵幫他一點了。那天,我出門辦事路過二七書店,看到新出版了尼采的《權力意誌》,便不加考慮地買了兩本,其中一本當然是準備送給老張的。在校門口正好碰到外出的老張,我便拿出一本讓他看了看,他忙問是在二七書店買的吧,我也要去買一本。我見他這副急煎煎的模樣,忽然突發奇想吊一下他的胃口,告訴他隻剩我這最後一本了。老張便十分沮喪,甚至有些抱怨和妒嫉的神色。

我本想晚上散步時把書送給老張,給他一個驚喜。不料兩小時之後他就來敲我的門了,手裏還舉著一本新嶄嶄的《權力意誌》,很驕傲地告訴我他也買到了,好像為了報一箭之仇似的,這樣向我示威。末了還說,老馬牧,等著瞧好啦,我一定會趕上你的存書的。

你會趕上我的。我苦笑道,老張同誌,你很有發展前途嘛。

老張走後,我拿出另外一本《權力意誌》呆呆地看了看。窗外還有些寒星閃爍著,隔壁有個女生在使勁地叫著門。老張嗬老張,你讓我怎麼說呢......

4

老張已經沒有先前那麼闊了,那些不要命買書的瘋狂勁逐漸有些收斂。盡管他心底是一百個一千個不情願,可他那點兒小積蓄又怎麼經得起如此這般的折騰呢。即便是這樣,老張買書的精神和實績,已足以讓研究生和那些教授們自愧弗如了。老張亦因此聞名於研究生樓和整個中文係,這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名望與光榮。這年頭有錢人不買書,買書讀書的人沒有錢,愈窮愈買書,這可真難為了我親愛的老張兄弟了。

其實,老張骨子裏可不是一個揮霍的人。相反,他卻極有著那種農民式的省儉。每當這看到他的穿著我就有些難過:一件的卡中山裝洗得發白了,一套廉價西服還是師專畢業那年一個江西小裁縫做的,一件白襯衣汗漬處處,一雙舊皮鞋修修補補。走到街上誰都會以為他是一個出門找活幹的小民工,老張還說這樣挺好,免得有人偷他。老張也從來不請人吃飯什麼的,哪怕是兩碗砂鍋麵條。老張說請人吃一次飯至少可以買兩本書了。老張以為,隻要有了書,其它一切都可以暫時不考慮。悠悠萬事,惟有誰大,老張說,書,書,書。

君子固窮,精神富有。老張時常這樣自勉著。每逢買到什麼好書,老張還是要先跑到我的屋裏,陳述該書的價值和意義,評價某封麵裝禎,印刷質量,版本印數之類,我也就陪著老張說一說。完了,老張便興高采烈地把書一揚,小手一揮,高喊一句:大哥,精神!這才回到他的房間裏,背著小嘀咕去一遍一遍地撫摸親吻他剛得到的新歡。

在老張看來,一切不買書的人都是可憐蟲。你縱有萬貫家私妻妾成群,咱老張不眼紅,這跟咱沒關係。可你要是一本書不買,那還怎麼活人呢。老張說,我怎麼也不能理解那些從不買書也不讀書的人的生活。

老張說,大哥,你知道麼,我最愛到二七塔附近的那個書店去買書,在那裏我便感到自己是個精神富有的人。這裏是鬧市,商業中心,有聞名全國的亞細亞商場、華聯商廈、天然大世界、商城購物中心,人家來買物品,咱老張來買書籍,別看他們一個個帶著戀人或者情婦,那麼慷慨大方地大包小包買東西,可他們連一本書也不舍得買。看咱們老張,雖說不買金換銀,可咱們買起書來那個瀟灑勁他們有麼?到底誰富誰窮啊!大哥,其實那些有錢人往往都不幸福,窮得隻剩下了錢,可憐啊可憐,世俗者的生活。這時候的老張頗有些激動了。

老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誰也改變不了誰,你又何必呢。是啊,大哥,我可憐他們,其實也是可憐自己,我可憐他們不買書,也可憐自己沒錢買書,我這學期隻剩下一百二十七元錢了,說到這裏老張痛苦地搖了搖頭。老張站起來,望著燈火明亮的校園,大哥你不知道,我有時候真想變成個百萬富翁,到那時想買什麼書就買什麼書,我想擁有最多最好的書,我他媽的要像那個本雅明一樣為自己建立一個門類齊全的圖書館,讓那些家夥們吃喝玩樂嫖女人搞情婦炒股票玩房地產吧,剩下的屬於我好了。我老張隻要書,隻要書。我想,看來這個老張已淪陷到幻想與憤慨的鎖鏈之中。他說,大哥,有時候我真想自己是個大強盜,至少是個小偷,為了書,書啊......

還是坐下來吧,老張,別太激動了。我遞給老張一杯涼開水。

大哥,現實問題的確很殘酷,我決計暫時不買書了。這實在是太有些他媽的了,老張說,我不坐了,我還是回去看一看親愛的老康德吧。他的《判斷力批判》我又重讀了一遍,還寫了讀書筆記,過兩天我讓你看看。哎,對啦,我又借了一本他的《純粹理性批判》,這個老康德真是太博大,太精深了。

我以為,老張不再那麼瘋狂地買書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坐下來更多地讀書了。我也曾多次勸過他要寫點文章,可他說他導師反對他寫文章,要他這三年啃透老康德就行了。老張也的確日日夜夜和這個小老頭康德沒完沒了,不過老張還說,他更喜歡那個叫海德格爾的老家夥,聽名字就比康德氣派。

第二天,老張又拿著兩本書來找我了。我有點吃驚地問道,老張,你不是昨天才說過不再買書了麼?

老張一臉苦色,把書遞給我看:大哥你說這本伽達默爾的書不買能行麼?此人可是解釋學的集大成者嗬!還有這本《了不起的蓋茨比》又怎麼能不要嗬!看見這些好書我老張就走不動,就腿發軟眼發花。我那兩個師兄說什麼我們搞美學的用不著買文學作品,啐!真是反動,搞美學的不讀不買文學作品怎麼能行呢?大哥你說這兩本書該不該買?

該倒應該,可是老張......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大哥,這次是真的了,這個月我真的不再買書了。老張像是為自己辯解,又好像在對我表決心。

我輕輕地笑起來,抬起手摸了摸老張的下巴。

又過了兩天,在飯廳裏,老張端著一碗豆腐和我同坐在一張桌上,他又向我傳達了一個書訊:大哥,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凡.高傳》又再版了,這可是一本好書啊,我老早就想得到它了。我決定十天之內不吃肉菜和排骨,隻買豆腐和白菜,一定要省出錢來買它一本,大哥你說呢。

我隻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不過那些天我可是天天吃排骨,吃飯的時候總找到老張和他坐在一起,我吃他一半豆腐,讓他吃我一半排骨,我想老張實在太瘦了,豆腐又實在不好吃。後來,老張的壁櫥裏就多了一本《渴望生活——凡.高傳》,我又高興又難過,為老張,也為自己。

在那個月裏,老張至少三次發毒誓說他不再買書了。我說,老張你別再給我講這話了。做賊的不能見月黑頭加陰天,何況現在賊子們做事都是明火執仗於光天化日之下的,這話我沒給老張說。我隻給老張說了有次在火車上一個地委幹部給我講的一句笑話:他說文人知識分子都是屬猴的,生氣的時候便說不玩了不玩了,可一聽見鑼鼓家夥響,就又跳出來了。老張聽完笑笑,沒說什麼。

這之後老張便不再向我表決心了,至於他有沒有偷偷地幹活,那我就不知道啦。老張告訴我這些天他隻是逛逛書店,逛逛而已,他說他沒有買書,逛逛也是蠻有趣的。

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哪裏有什麼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到工作上去了。我所知道的老張,除了上課讀書以外,他是把別人談情說愛的時間都用到逛書店上了。

老張說,買書是最大的幸福,逛書店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隻是這種享受又是在怎樣地折磨著我的老張兄弟嗬。那天他跟我說,大哥你不知道這幾天夜裏,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套書的形象:括號。法國。M.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譯林出版社。精裝金黃色。七彩的書脊。一拉溜七大本。......唔,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買這一套書,我都到書店看過它們十二次了,就是太貴,我真的買不起了。不知道我寫的那篇論海德格爾和中國老子的比較研究文章何時可以發表,發了稿費的第一要事就是買下這套《追憶似水年華》。家鄉師專學報的那個林編輯說年內可以發出來的。

而據我所知,老張的那篇文章終於沒有發出來。原因好像是林編輯要老張先交一筆審稿費什麼的,老張憤憤地罵了一句,媽的!這真是閻王不嫌鬼瘦啊。直到我畢業去了一個雜誌社之後,老張的那篇文章還是待發表,老張畢業時仍沒有出籠。最後還是我買了這套書,作為老張的畢業紀念禮物送給了他。我知道這套書至少折磨了老張兄弟一年半之久。

英雄也有末路,那麼醉心買書的老張也終於到了不敢不能買書這步田地。他跟我說,實在受不了啦大哥,不能買書的日子實在太痛苦,你不知道我已經有二十一天沒進書店了,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啊。還是得買書,不能買新書,買降價書也行啊,反正不能什麼書也不買。老張說這個月已有兩筆外債了,好在前兩天他一個當經理的初中中學資助了他一把。他說還了債剩下的錢還是要買書的。老張一副孤注一擲明天不過了的樣子。老張啊老張,最危難的時刻到來了。

天無絕人之路,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想起我偶爾去西郊綠城樂園,曾見過那兒有個挺大的舊書攤,我還在那兒買過幾本挺不錯的舊書,價格很低。後來聽說讓"市容辦"給攆走了,不知道現在恢複了沒有。我一說起這個老張就直埋怨我:大哥你看你看,這種事你怎麼早不告訴我呢。咱們明天上午去看看吧。我說,人家原來隻有星期天才出攤。

其實,後來我相當後悔給老張說了這件事。

在星期天之前,老張至少問了我三次關於舊書攤的詳細情況。

星期天一大早,我還沒起床,老張就風風火火擂響了我的門,手裏還握著他買書時常用的那個小黑皮包。一進門就連聲催我快起床快洗涮快吃飯快去舊書攤。我說還早呢,現在才八點一刻,舊書攤十點鍾才能擺出來。老張很焦急等著我,等著十點鍾的臨近,不時抬腕去看他那隻常出毛病的舊鍾山表。

九點鍾出發,我們一路衝撞來到綠城樂園南門。哦,舊書攤仍在,你好,我親愛的兄弟老張來也。

老張眉開眼笑,如入花叢。大哥,你看這不是麼?咱們早就該來的,損失損失啊,重大的損失。老張這樣說著就跳下車來,不顧招呼我,一頭紮向一個個書攤,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偵察員一般,背著手,貓著腰,挑著,買著,往那個小黑皮包裏裝著,還感歎著,哇,太好了,真便宜。哦,這一本才八毛錢,這麼厚的書才一塊二,太便宜了。好,好。不一會兒,老張的那個小黑皮包已脹鼓鼓的了。再轉一遍,老張就是身上挎一包,手裏提一捆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趕集歸來買了東西占了便宜的農村老大爺。這次老張買了二十本書,好像用了不到二十塊錢。我們一彙合,老張便把它們悉數掏出放在草坪上:大哥你看,這是老別林斯基的選集一、二卷,可惜沒有第三卷。這一套老索爾仁尼琴的《癌病房》,還有老特雷塞爾的《穿破褲子的慈善家》,這一本《薩特研究》才一塊錢......老張十分得意地看著我,等著我評價。

挺好的,都挺好的。我說。

這些人也他媽的真不象話。老張說,這麼好的書居然全賣了,還這麼便宜,墮落嗬墮落。老張便痛心疾首。

我說,他們不賣你怎麼會買到呢。老張你要知道,這些攤主都是做生意的,他們以每斤五角錢的價格按廢紙收購舊書,然後又以書的形式出賣。唔。老張點了點頭,是這樣的嗎?大哥你買了什麼書?

我說,我隻買了幾本過期的《世界文學》和《外國文藝》。還有一本我沒給老張說,那是一本我導師魯先生的文藝心理學論文集。扉頁上寫著"李XX兄雅正",下麵工工整整簽著魯先生的大名。這曾是一本我考研究生之前夢寐以求渴望得到的書,到處都買不到,還是後來魯先生寄給了我一本,也是這樣工工整整的簽名。如今看到自己如此珍愛的導師的專著被哪個該死的家夥當廢紙出賣了,我心裏很不是滋味。賣書的攤主還在向我炫耀這是一本好書才一元五角時,我頭也不回地扔下二元錢,說了句不用找零了。我實在是不想,也不能讓我的導師在這兒受辱。

老張可算得上是心滿意足,得勝還朝了。這次收獲足足讓老張高興了一個星期。回校之後,他把那些舊書全部修整了一遍,包了書皮,把寫著別人名字日期的字樣全部抹掉,工工整整簽上老張某年某月某日購於綠城樂園舊書攤,還扣上他的那枚小印章。

下一個星期天,老張又邀我去了一次舊書攤,這回我什麼也沒買,老張又抱回了一大捆。本來我倒是看上了一本書,老張卻這樣說,大哥讓給我吧,你的書不少啦。我就讓給了他。

再一個星期天,老張開始單獨行動了。而且是八點鍾準時出門,站在那兒足足等候兩個小時,老張說他怕來晚了好書都讓人搶了先。隻是這次他買的書並不多。

不過,老張還是每個星期天八點鍾都準時趕到綠城樂園,那些攤主都認識了老張。

我就不再去了。去也沒什麼意思,就是偶爾會有幾本可買的書,也定會被老張捷足先買了。有次我和一個朋友散步走到舊書攤那邊,老張早已晃了幾圈,他垂頭喪氣地說,你們別看了,什麼幹貨也沒有的。我笑道,那當然啦。我們就一起回來了。在路上,老張從腰裏抽出一本卷邊爛角的什麼書翻起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張就開始向我抱怨說舊書攤去不得了。那裏的書也開始貴起來。幾乎所有的攤主都學會了摳掉書上原有的價錢,重新來一個定價,翻翻看看比現在的新書也便宜不了多少。黑心的小商販們,可惡的市儈。老張說,我先是給他們做個樣子,口裏說太貴了太貴了扭頭便走,期待他們叫我回去,可他們誰也沒喊住我叫我回去,實在不行的話,我還得自己灰灰地拐回去。

我心說活該!誰叫你老在人家麵前說太便宜太便宜了呢。

慢慢地,老張也不熱愛舊書攤了,去還仍是去,買卻不多買了。真是好景不常在啊。我又一次替老張悲哀。

後來老張跟我說,大哥,其實我買的許多舊書價值都不是太大,還不如不買呢,還不如買一些好一點的新書呢。不過,他又轉折說,價值不大總比沒有強啊。

其實我知道,這兩年老張光是在舊書攤支付的錢,也夠他買兩套《追憶似水年華》的了。直到他畢業離開這個城市,老張也始終不曾忘懷綠城樂園的那個舊書攤。

我多少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麼要給老張說起這舊書攤呢。

5

忽然——故事往往因為有了這個"忽然"也就有了轉折——有一天,老張向我正經八百地宣布:大哥,我準備戀愛了,我要戀愛。

我驚喜地看著老張,這下子老張可以從那種買書的苦海中踏上一點岸了。我說,老張這很好嘛,是不是有目標了?她是誰?

釣魚嘛,就是要普遍撒網,重點培養。你看人家老喬治他們不是沒事就總釣魚嘛,大約釣魚也是挺不錯的,是吧大哥?老張說,我要向老魚王喬治學習了。

"釣魚"是那陣子流傳在我們研究生樓裏的黑話,稱有目的地跟女學生"談心"——當然,大多數是女本科生和女大專生啦——為釣魚,取自願者上鉤之意。那個善長談心、釣魚技術過硬、戰果很是輝煌的外國文學研究生喬治理所當然地被稱為"魚王"啦。

我想,不論老張出於哪種需要和目的,能交一個女朋友,談談戀愛,還是很有益於他的精神狀態的。再說啦,一年前被女友甩掉的痛苦差不多已被狂熱的買書逛書店這種生活方式衝刷得差不多了,老張完全有資格有心情再去戀愛一次。畢竟是二十五六的大小夥子了,沒有個女朋友心裏能不變態麼?作為有過一些生活經曆的人,我是理解這些的。

老張說,大哥,我也不能光是買書讀書哇,你不知道我這一年來心裏有多苦。其實隻要能跟女孩子說說話,咱老張就有了勁兒。大哥,我願意讀書吃苦,可,可我並不想當和尚啊。

我說,老張你是該加把勁兒了。我打心眼兒裏希望老張能愛上誰,希望有人能愛上老張。

一天,我去圖書館還書,看見老張正和圖書館樓下小書店裏的女店員說話。還完書見老張還沒走,我心裏暗暗高興,沒準兒老張愛上了這小姑娘呢。小姑娘叫李霞,人很有禮貌,一見麵就稱我們老師,我們常來店裏買書,一來二去就熟識了。李霞姑娘眉清目秀,文文靜靜,是老張喜歡的那種類型。以前老張總拉我同來書店,漸漸地就開始單獨行動。我問老張是不是愛上李霞了,老張說就算是吧,我就是喜歡書店的女孩,我覺得書店的女孩都很可愛,像書一樣可愛。我問老張你給她表示了麼,老張說我已經暗示過她了。我說老張你得積極主動明確大膽才行。老張說放心吧我比你還急哪。我說那就好,你也不能總在書店裏泡蘑菇,你可以請她看看電影什麼的。嗯,老張想了想說,很值得考慮,這是個好主意。

後來,老張便不斷地向我通報關於李霞的情況,他說她今年才二十一歲,是個高中畢業生,會畫畫,愛跳舞,歌也唱得不錯,家住嵩山路十七號樓五單元四號,老張還借給她幾本書,她已改稱張老師為張大哥啦。我說這很有苗頭了,老張你努力吧。老張卻說,可是我讓她在書店裏給我拿幾本書她都不幹,實際上這書店又不是她的,她不過是個雇員罷了,一個月才一百二十元錢,拿兩本書又能怎樣呢?別人又不會知道。我說,老張你別這樣,你別為難人家小姑娘。老張便不再言語。

那些天老張好像很興奮,臉上也多了些光彩。

這樣大約過了兩三個星期,老張很沮喪地給我說,完了大哥,我跟李霞的事兒完了。

我很吃驚地問道,為什麼?你們不是剛開始麼?實際上呢,我早料到過這樣的結局,心下便替老張遺憾。

別提了,大哥。老張說,前天我請她吃了頓飯,還請她看了場包廂電影,花了我二十八塊錢,夠買好幾本書的了,可在電影院我想拉拉她的手攬攬她的腰,她都不幹,這還有什麼意思呢。她說她隻是尊敬我是個研究生,是個有學問的人,沒別的意思。這話你早說嘛,也不至於讓我搭上買書的錢。早知道這樣,白白地浪費時間和金錢,我還不如買幾本書念念老康德呢。我得攀住點實實在在的東西——連老托馬斯都這樣認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人物)——你說是吧,大哥。

我說,老張啊老張,你不是挺愛她的嗎?

老張說,也許我並不愛她。我隻是愛她賣的書,愛她是個賣書的吧?說到家,她隻是個高中生呀,層次不高,素質也不高嗬,算了吧,咱不愛她了。反正咱也不吃虧,昨天下午我就從她書店裏偷偷地搞出來兩本好書。這使我感到十分驚詫:老張,你怎麼能這樣呢?

老張不答話,隻是左右擺動了一下身體,又站直了。

後來有一天小李霞見了我,把我拉到門口說,馬老師你勸勸張大哥吧,他說要是我不答應他的意思,他就要自殺了,別這樣嘛,我知道張大哥是好人,還是讓他以後來買書吧。說話時李霞姑娘滿臉通紅,很是緊張害怕的樣子。我就安慰她說,別擔心,老張不會自殺的。至於老張什麼時候給李霞說了這樣的話,我沒有問老張,也不想問老張。

可憐的老張,他的這次羅曼司就這樣結束了。不知道他心中是否很痛苦,能不能很快的平複。我又一次請上帝保佑老張,但是老張依然悶悶不樂了許多天,去圖書館時再也不進那個有著李霞姑娘的小書店了。

6

那些天一到黃昏,老張就拉我到校園的小河邊散步。正值五月,風兒輕,草兒清。小河邊滿眼的清爽悅目,女生們身著五顏六色的裙裝,花蝴蝶一般地身邊飄過。格格的笑聲,紛甩的長發短發,夕陽中揚起的手臂,都令人想起自己曾有過的年輕。老張說他特別喜歡看這些女孩子說話走路的樣。他說他這些天不想逛書店了,一出學校門,遍地都是美女,好像她們人盡可婦,卻又覺得好事難成。回來心裏就很不是滋味。而這些女大學生們才具有一種純潔的美,看看就讓人欣悅,比大街上濃裝豔抹的女人強多了。我鼓勵老張說那你就多看看吧。

正說著,迎麵碰上了老張的師妹肖琳。小肖琳很熱情跟我們打招呼,寒喧了幾句。她走過去之後,我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說,哎老張,小肖琳不是挺可愛麼?你以前老誇她這好那好的,你是不是可以努力努力,爭取爭取。老張說這有可能麼?我說事在人為,就看你的啦。

老張說,這以前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老肖琳還是挺不簡單的,這一年多就在省市報刊上發表五六篇散文,寫得很純淨而優雅。她每次發表了散文還都送給我看說請我指教呢。我就幫她挑出過幾次語法及用詞上的錯誤,她說她很感謝我。雖說我不太喜歡讀散文,可她的散文我還是要讀的。大哥,謝謝你提醒了我,其實我們兩個在一起還是挺不錯的,你想呀,將來我寫書譯書,她寫散文,這樣的生活多有意義啊!對,層次素質,老肖琳的層次素質當然要比那個李霞高出不止十倍八倍呀。

這一夜老張似乎很興奮,散步歸來又到我宿舍邊翻書邊談許多關於肖琳的話題,以及他們過去接觸中的種種細節。末了,老張跟我說,大哥,從明天開始我要找她一起上課,一起上閱覽室,一起......

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上午我從係裏回來,迎麵看見老張帶著小肖琳去上課。老張一臉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樣子,看到我後,忙給我遞了個眼色,笑了笑。我也勉勵性地衝老張點了點頭。

老張笑眯眯地給我說,他和老肖琳一起去閱覽室四次了。

老張興衝衝地給我說,他和小肖琳一起去了二七書店,他向她推薦了幾本書,她還給他買了一本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呢。

老張幸福地給我說,那天傍晚他和小琳散步到了碧沙崗公園坐了一個半小時。

老張神氣地給我說,這幾天他天天傍晚到琳琳的宿舍坐一會兒,她對他很客氣,請他吃家鄉的土特產。不過老張還頗有些疑惑地說,不知為什麼,這兩天他一進肖琳的宿舍,肖琳總要先問他:師兄你有事麼?

每次聽到老張的喜慶消息,我都替老張高興,甚至替老張默默地祈禱。

老張跟我商量,大哥你看我是不是給她寫一封情書呢,向她詳細而周密地分析一下我和她在一起的合理性、必要性、重要性什麼的。

我說,你有什麼話直接講給她不完了?

還是寫信好,寫信可以說得更透徹有力一些。老張邊說邊推敲著。

我不知道老張到底給肖琳寫信了沒有,卻在這之後的一個晚上,老張又是"咚咚咚"地敲響了我的門。他一進屋就脫掉鞋,坐到我的床上,鄭重其事地向我宣布道:大哥,完了,和肖琳,她不行!

這次又因為什麼呢?我問道,不是請她看了電影吧。

老張鄙夷地說,老肖琳竟然沒有聽說過老加繆,你說她還能算是個美學研究生麼?前幾天我讓她回家路上幫我買一本加繆的《局外人.鼠疫》,她竟然問我加繆是誰,怎麼從未聽說過?你聽聽大哥!別看她也算是研究生,會寫幾篇沒人看的破散文,可她書讀得太少了,少得可憐,更可惡的是,她居然敢在我麵前惡毒地攻擊老康德,說老康德的那幾個"批判"是迷混湯,不看還明白,越看越糊塗。聽聽這叫什麼話!誰敢在咱老張麵前說老康德半個不字!咱老張是研究康德的,否定老康德就是否定咱老張嘛!老張激憤地把小手揮來揮去。大哥你說,像這樣水平的人我還和她交往什麼!

難道是因為這些麼,老張?我說,人怎麼能求全責備呢?小肖琳畢竟是女孩子,不足的地方你可以幫助她,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嘛!

老張默默地垂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老張囁嚅道,唉,怎麼說呢,這麼說吧,那天我和她一起到導師家上課,導師正和一個客人談話。我和她在書房等著,看著導師的存書。我忽然在書櫃角落發現兩本貝爾的《藝術》,就是老弗吉尼亞.沃爾夫的妹夫的那本理論名著,正是我久欲而不得的好書。兩本書一新一舊,都沾滿了灰塵。我就跟肖琳說,幹脆拿他一本,神不知鬼不覺的,反正導師有兩本,他又沒功夫看。她說你拿唄。我就把那本舊的裝進了黑皮包。誰知道老肖琳瞪大了眼睛說,你真拿呀,這多不好,師兄,我真想不到你會做這樣的事。說得我隻好尷尬地把書掏出來又放回到了原處。就因為這事,她回去的一路上都不搭理我,臨分手說了句再見。大哥你說,一本書她也這麼認真,讀書人嘛,和她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

聽著老張的話,我隻是覺得很難過。我感歎道,老張啊,你不該這樣,真不該這樣。

老張反而開始埋怨開我了:大哥,這都是因為你。要不是你攛掇,我怎麼會想起來和她好呢?其實我根本就不愛她。

我忙說,對不起老張,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啦。

聽我這樣說,老張好像覺得錯怪了我一樣,忙安慰我,沒什麼大哥,老肖琳其實並不可愛,你說是麼。

也許吧。我說,也許老肖琳並不值得你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