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一宗事情,那麼多人物(1 / 3)

1

午覺起來之後,樂實教授照例去衛生間衝了個澡,換上一件白地藍條的睡衣,落下百葉窗,遮擋了白花花的陽光,陷入那張升降自由的靠背椅裏,又與那些躺在桌案等待撫摸的卡片們對峙上了。這樣的對峙,已經很有些日子了。而這種曠日持久的對峙,弄得他實在有些煩躁不安。這會兒,不太安穩的椅子也發出咯咯吱吱的的聲響,令人心煩意亂。

恍惚之中,那些卡片上不甘寂寥的文字和符號,仿佛睜著奇怪的方眼、斜眼、三角眼,巴巴而又刻毒地望著樂實教授,一個個像是乞求,又像是嘲弄的小東西。樂實教授也無限憐愛又無可奈何地瞪著這些小家夥們,他並不打算對它們發火。要知道,這些卡片資料是樂實教授花費半年多時間整治出來的,金貴著呢。現在,還無人知道這些不動聲色的卡片裏隱藏著多少豐富的思想,埋伏了多少閃光的原料呢。

忙於生計的人們當然不會料到,著名文藝理論家樂實教授又一部驚世駭俗的著作《文化生態學》,就要從這堆沉默無言的卡片裏誕生了。一家影響很大的出版社已拍板敲定明年春天出書,那個高度近視但眼光深遠的總編輯說,寧願虧本也要為這部學術價值一定很高的好書鳴鑼開道。對此,樂實教授十分感念。就在一個星期之前,那總編還派年輕幹練的女編輯楊子葉來催稿。這個很可人意的女編輯楊子葉沒稱他為樂先生,而是一口一個樂老師,這也讓他覺得很愜意。可是,當今年這個秋天悄悄走來的時候,樂請教授還在心急手慢地梳理這部書的提綱呢。

這也沒大要緊。反正半年之前,樂實教授已在一個莊重的場合裏,向文藝界同仁們透露了關於寫作此書的想法和計劃了,等於是提前預告了。憑著他樂實教授的名望和功力,是不大可能再有投機者再來插足爭地盤了。樂實教授已經看上並占住了這塊風水寶地,他跟自己的幾個研究生說過,關於文化生態,現在還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原,但下麵肯定會有甘泉的,他要勘探打撈出一泓鮮亮的活水來。樂實教授說這番話時,瞳仁裏閃爍著一絲神秘之光,臉上流露出一股子抑製不住的欣悅和自信。

實話說,隻有樂實教授和他那幾個並不怎麼得意的門生知道,這部就要投入寫作,等待出版的著作的意味和意義。

知情者說,樂實這幾年可算是交上了好運,趕上了好光景,他靠成批有份量的論文,和由論文彙集的兩本書,打進了文壇內部,震動了文化界上下,由講師樂實破格跳到樂實教授,仿佛是一夜之間成了聞名全國的文藝理論家。緊接著,什麼市政協副主席、省作協副主席、這個編委那個顧問等橫七豎八的頭街,也都莫名其妙地戴到了他的頭上,他想脫都脫不掉,再者說他也沒有真心推辭過。於是,一向怯於交際的樂實不明不白地竟平添了許多的朋友,原本隻想授業著述的樂實教授,現在卻弄得沒時間給他的研究生上課了,甚至連讀書寫作這種職業性勞動也得發揚“釘子精神”啦,他時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要幹些什麼。在內心深處裏,時而會有諸如誤入歧途,自我分裂意識之類的小怪物,悄悄地爬出來偷襲他一家夥。

還有些人沒事找事,讓人煩心。樂實教授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某些人總是跟他過意不去,常常糾纏住他在論文中的某些觀點,或者段落甚至字詞,又是“質疑”又是“商榷”,又是“爭鳴”又是“批判”,每逢這種時刻樂實教授都有些發怵,事後想來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他自己也不曾料到,這幾年來他是越批越紅,越“爭”越“名”,百煉成鋼了。可幾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致使他再次發毛。一個年輕自負的某大學副教授又撰文發難,指摘樂實教授的文章和著作缺乏深厚的哲學底蘊,言外之意是指他的學說是一種無根的浮萍,結不了碩果。樂實教授是在無意中強翻這篇文章的,當時他冷笑了一聲,竟一夜未眠。一向對他仰視的妻子安慰他說,樂實,你怎麼沒有哲學根基呢,都出了那麼多的書啦,別理乎那小於,他不過是棵小雜草,忌妒你這棵大樹罷了。可妻子似乎安慰不了他。

樂實教授還是在第二天一早就召來了他的幾個研究生,授意他們盡快寫出有力的回擊性文章。學問不大火氣不小的門徒一班來說是樂於做此類事的,捍衛導師嘛。於是,僻哩叭啦反擊文章搞成一束,由樂實教授推薦給一家刊物發表了。他對門徒寫的文章不太滿意,他嫌火藥味還不夠濃。濃不濃的總歸是一種回擊的聲音吧,他想。樂實教授稍微寬慰了一點點。

文藝理論家樂實教授深深地知道,真正有力的反擊當然還是在自己手頭的這部書上。理論家的思想是要在著作中呈現的,不寫書哪會產生哲學呢。他想,這一回我要調動全部知識積累,傾盡智慧和見解,洋洋灑灑而又結結實實給他哲學一番。我要從前蘇格拉底——對,就是前蘇格拉底——談到柏拉圖,從中世紀神學到文藝複興時期的哲學,從法國啟蒙哲學論到歐美大陸哲學,從存在主義談到結構主義再到解釋學,從老莊孔孟談到王陽明,從朱烹到熊十力,談科學文化理性非理性意誌精神靈魂信仰宗教巫術倫理價值——這可都是哲學呀……樂實教授咬牙切齒說,他娘的,這回我要好好地給他哲學,等著瞧吧,這一回要不給他好好地哲學哲學,我就不是樂實啦……

現在,陷入深深的椅子裏的樂實教授正麵對著那堆叫人不得安寧的卡片,整理著自己淩亂的思路。

上午的時候,他還在市政協禮堂參加一個常委會,討論關於城市製造的大量垃圾的清除轉運以保護城市文明衛生事宜,常委仍各抒高見,相持不下,估計此問題約要三天時間可以研討出個結果來。樂實教授想,城市垃圾問題與文化生態的關係實在不算大密切。讓城市垃圾見鬼去吧,我現在關心的是後工業時代人們精神文化生態問題。他今天下午逃了會,並決定明天甚至以後也不再參加這些沒多大意義的會了。樂實教授心裏很著急,眼看著作交稿日期逼近,得趕快做呀。

淺綠色的百葉窗遮住了刺眼的光線,卻擋不住畝外小樹林裏秋蟬們的聒噪。他想這是蟬兒加在為夏天唱挽歌。他還想起童年時用年長的竹竿抹上漿糊粘捕蟬翼的情景。這時,女兒房間裏那個小花貓又在瞄瞄叫嚷不迭,廚房那個漏了的水管嘀嘀嗒嗒的聲響也趁機鑽入他的耳膜,樓下那個收破爛的小老頭映喝著生動的收購歌謠……樂實教授直想閉目塞聽。看起來這大白天正下午真不是沉思與寫作的好時候。樂實教授猶豫著是不是要換件衣服到研究室去工作。

外麵的防盜門又咚咚咚地響起來,為什麼不會按門鈴呢。看來不是自己想見的那種人。不知又是哪位事先沒打電話預約的不速之客來叩門拜訪了。樂請教授並不動彈,想造成一種家中無人的假象。可外麵的聲音根本不是在鼓,而是介乎於擂和砸之間了,甚至有一種不屈不撓的頑強勁兒。樂實教授憤而起身,他想看看如此不文明禮貌的是個什麼人。

“吱扭”一聲門開了,外麵撞入一張探頭探腦又笑咪咪的臉來。

“你……你呀!”樂實教授沒好氣也沒多少內容地說了一句。

“哥!我知道你準在家呢。”那人說著就手拎一包水果點心什麼的擠進門來。一進屋就把攜帶的禮物放在客廳裏的電冰箱上麵,接著竟自己主動擰開電扇低速,然後一屁股落在了真皮沙發上。

樂實教授麵無表情地望了他一眼,就踱進書房,他想讓來者明白自己正在緊張在工作著,工作著的樂實教授是不大願見某些人的。

站在寫字台前望著窗外的樂實教授心犯嘀咕:這個遠離省城的S市某職工大學校長何運福這次又來幹什麼呢?是不是又要我引薦他去拜往某教委主任或別的什麼官員?實話說,樂實教授並不喜歡這個沒多少文化卻太多的粘乎熱情的所謂校長,可又抵擋不住此人的軟纏硬磨,死拉硬拉,每次來訪他差不多總能達到目的。樂實教授還是在兩年前省裏一次教育工作者會議見到這個人的,這人也真有能耐,雖沒多大學問卻極會說話,一相識就把奉承話近乎話準了一大筐,弄得人很不好意思又無法拒絕,他先是一口一個樂實教授樂專家,後來就過渡到樂老師樂大哥,再後來見麵就隻簡稱一個字“哥”啦,每逢過年過節和有事沒事到省城來都又是山貨又是土特產什麼的送上門。這樣一來二去竟把關係給錨定了,像是結成了朋友親戚一樣。樂實教授簡直拿這個人沒辦法。再說,這個何運福熱心辦教育,也算得上為社會造福,能幫上他一點也是好事嘛。隻是我眼下正忙著整理書稿提綱,實在沒功夫也沒心思陪他了。

客廳裏的何運福見書房的樂實教授沒有出來的意思,就一副穆罕默德麵對大山對的態度:既然你不過來,那就讓我過去吧。

何運福走進書房的時候,看見樂實教授一手拿一打卡片,一手捏一支紅藍鉛筆,一副正在做學問的神態。

“哥,你看,這是我剛從教委主任那兒拿到的證書,你兄弟我現在是省社會教育委員會常務理事啦”,說著,何運福校長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委任狀”來。

樂實教授唔了一聲,並未接看那送至眼前的一張紙。

“哥,現在我想向你彙報一下咱們學校裏的目前工作和計劃。”何遠福校長又從公文包裏找出一個小紅塑料本本來。

樂實教授仍是頭也不拾地擺擺手說:“運福,我很忙,你們學校的事情就不要給我說了吧。”

何校長遠福並不氣餒,他堆了一臉笑說:“哥,誰讓你是咱們學校的名譽校長呢!對咱們學校的工作你可不能大撒把,我一個人壓不住陣腳的,咱們學校能發展到有幹把個學員的今天,還不是因為有你的支撐嗎?”

樂實教授臉上開始生出一絲笑意,他這才記起自己是那個職工大學的名譽校長,曾經應邀去那兒作過幾回報告。

何校長順著杆子爬上去,他瞪著樂實教授問:“哎,哥,你說咱們學校是什麼學校?”

這還用問嗎?不就是XX——一個死去多年仍活在世間的文學大師的名諱——職工大學嘛。當初,樂實教授就是因為這個才願意頂上名譽校長稱號的。樂實教授雖然沒有專門研究過大師,但一直從心裏景仰這位名場中外的文學大師,可他弄不明白,何運福怎麼把他的這個培訓職工發發文憑的業係大學和那位大師的名字聯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死了半個多世紀的大師跟這個職工大學有什麼關係。

“哥,你知道今年是什麼日子嗎?”何運福又要賣關子了。

樂實教授無意猜這種莫名其妙之謎。他隨口問道:“什麼日子?”

何運福搖頭晃腦地說:“我有一天查找資料,你猜怎麼著?忽然發現啊,今年是大師誕生111周年!”

“噢,是嗎?”

“嗬,不信你去翻翻咱們學校給你配的那套16本精裝的大師全集,沒錯兒。”

“那又怎麼樣?”

“哥,大師誕生111周年哪:你瞧瞧,三個1字排在一起多有意思,人的生命什麼時候才能這麼排一次啊!”

經何校長這麼一提醒,一向迷戀於文字、語言、符號的樂實教授,也的確以為這是挺有意味的,他就表示讚同地點了點頭。

何校長運福熱情倍增,他說:“哥,這可值得咱們好好地紀念一回的。”

“紀念,自然是要紀念的。”

“我說哥呀,你可別把這事小看了。今天,我來找你就是想商量一個大舉措。我是想出錢召開一個由全國文化名入來參加的紀念大師學習大師精神111周年的大會議,弄它三、四十個人,開它個七、八天會,地點就在咱們S市,錢的事由我來辦,上頭的事,請名人的事那可得靠你聯絡了,你看這樣行嗎,哥?”

何運福校長竹簡子裏倒豆子,一臉興奮激動。

樂實教授這才放下手中的東西,意識到這不是小事一樁了。這麼多人開如此大的會那要多少錢啊。這兩年學術文化界都因經費不足,開不起什麼研討會了。他想還真不能小覷麵前的這個農民教育家,這個S市大師職工大學的校長呢。樂實教授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和疑問。

何運福校長站起身來,拍了拍胸脯說:“沒問題。不就是三、四萬塊錢的事嘛!為了大師,這個錢值得花!”

樂實教授有點被對方的精神所感動,不過:“運福,我太忙了,抽不出時間來的,出版社那邊書稿催得急呢。”

何運福也急了:

“哥,這件事你再忙也得問,紀念大師可是一樁大事啊。你動動嘴就行,具體事我跑我辦就是了。”

樂實教授不好再說什麼了。想想沒準兒這也跟文化生態問題有關呢。再說開這麼個會議對自己也沒壞處,至多是忙一點罷了。

見樂實教授低頭不語,何運福就抓住機遇說:“哥,這事兒就這麼定了,現在離開會時間還有兩個月。過些天我再專程來一趟,咱們再詳細商議一下各種具體事宜,你看行嗎,哥!”

樂實教授糾正道:“運福,以後你不要這樣叫我,尤其是到開會的時候,這樣不好。”

何校長遲疑了一下問:“那我叫你什麼,叫校長好嗎?”

“我並不是真正的校長嘛。”樂實教授說。

“那……那我還叫你樂教授嗎?”

樂實教授點了點頭,他說:“運福,你坐吧,今天我就不寫東西啦。”

何校長卻抬起身來說:“不哎,哥,我得趕快走,還有點別的事呢。司機在下麵等急了。哎,這事兒咱們就這麼定了。”他說著就住外走,樂實教授也不好攔他。這個何運福呀,總是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事情究竟怎麼定了,樂實教授好像並不清楚。何運福離開了許久,他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著何運福這個人和他猛不了提到的那個關於紀念大師的會議。樂實教授望著躺在桌案上的那堆卡片,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將他團團圍困。

這個秋蟬還在聒噪的午後,閉門家中坐的樂實教授哪能料到,那個貌不驚人的小小的S市職大校長何遠福在此之後,竟能折騰出那麼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來。事過多日之後,樂實教授還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在我樂實的生活和心理之中了麼?

2

何運福在外麵是管了千把人的大校長——他常給人們這麼說——在家裏可就是一個乖學生了。妻子張秀若是他的嚴師,這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從省城一回來,剛放下提包什麼的,何運福就滿臉堆笑地向妻子彙報此次去省城的工作情況,報銷差旅費用。妻子張秀芳正在和麵,手也沒洗便開始清點他遞過來的各種票據和餘款。一絲不苟的妻子發現票據和餘款不符,就追向他為何對不上帳。何運福趕忙解釋道,給教委劉主任在服裝一條街買了件皮夾克,花掉五、六百元,人家不給開發票,給咱哥樂實教授家買了點禮物也沒發票。張秀芳統計了一下說還不對,何運福氣呼呼地說那輛破汽車一路上拋了三次錨,換了個車胎又花費了三百多塊錢,說這話時他自己也刀紮一段心疼。妻子張秀芳更加氣呼呼地說,你就知道花錢花錢,以後你少花錢多辦事才是正道。何遠福笑著說,那是,那是。

審查手續一關過後,何運福坐到那張早巳塌方的破沙發上,點燃一根劣質煙,努力吐了一個不大像樣的煙圈,望著妻子問道:

“秀芳,你知道嗎,今年是什麼日子?”

張秀芳還在心疼那些飄飛了的票子,她沒好氣地說:“管他娘的腳什麼日子,反正不是好日子。”

何運福驕傲又神秘地向妻子宣布說:“我的好秀芳呐,今年可是大師誕生111周年啊!”

“你少跟我賣弄這個,管他111周年還是222周年呢,這跟咱有啥關係!”

“你看你怎麼能這樣說,咱們學校不就是以大師的名字命下的嗎?”

“那又怎麼樣?”

“秀芳,你聽我說,咱們是不是在今年召開一個紀念大師的會議,這很有必要,也很有意義,這次我去省城找咱哥樂實教授說定了這回事。”何運福得意洋洋又結結巴巴地彙報了自己的活思想。

“開啥會!又要拋撤錢不是,你錢多得不沒處放了是咋的?”妻子湊到他跟前用粗壯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爾後他後退一步試探著問:“那你說得花多少錢?”她是想聽聽這個渾身上下花花腸子的丈夫,這次又要弄出什麼餿事兒。

“也就是三、四萬塊錢吧,沒什麼了不起的,”何運福又是神秘而又瀟灑地笑笑。

“什麼什麼,你是不是犯病了?我看你這些天又欠教訓啦。”張秀芳怒目而視。

“咱們不是有了十六萬塊錢了嘛,離咱當初說弄到十萬塊不幹早就超額了,用掉一點又能怎樣呢。”何運福明亮的小眼睛眨巴了幾眨巴。

“噓——小聲點。不許你這樣說。你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當年咱要辦學時四處求爺爺告奶奶,這幾年賣老臉賣老命弄了這些錢容易嗎?”妻子喘了口氣:“今天我看你咋這麼不順限,你給我爬一邊去,我不想看見你這個瘋子敗家賊,滾!”妻子真的生氣了。

何運福卻是一改往日模樣,他不躁不火地湊到妻子麵前說:“秀芳,別的事我服從你,今天你可得聽我說幾句。你想想看,咱召集一個全國性的會議,一下子來一大堆名人。報紙廣播電視還不爭著宣傳?咱借這股東風還不多召它百八十個學生,一名按一千元收費,除掉各種費用開銷,咱不淨落它個七、八萬嗎?你還是大會計呢,就不會算算這個帳!”

張秀芳好像傻了眼,她一時無法評判丈夫的這個主意,她隻是擔心地問:“那……那要是招不來學生呢,豈不是肉包子打狗了嗎?剜到籃子裏的才算菜。我可不能盲目地相信你那胡亂進位的算盤,我看咱們還是穩打穩實打實吧。”

何運福笑了笑說:“婦道人家,畢竟是婦道人家。”

張秀芳最不樂意聽這個,她一拍破沙發說:“你他媽的少廢話,少出餿點子,你說這事兒沒門,老娘不幹。你也甭想幹,你說這個家誰是戶主吧?不想過就離!”

乖學生最怕嚴師的這一招,關子賣到這種地步,看起來是該亮底牌了。何運福笑嘻嘻地說:“秀芳,別動真氣,剛才我是逗你玩呢。會咱是一定要開的,可錢不讓你出,我已給鵬飛貿易公司的趙總經理,砂輪廠的錢廠長,西山煤礦的孫礦長都說好了,他們每家援助萬把塊錢,給他們點回扣,會不就開成了嘛,你急什麼呀。”

嚴師的怒顏即刻晴朗一片,她扭過胖嘟嘟的腰枝,走近學生,又憐愛地點了一下他的腦門:“你呀!我真拿你沒辦法,怪不得人家叫你鬼難拿。”

何運福又得意又討好地衝妻子笑笑。

這時候,妻子很疼愛丈夫。他說:“哎,你歇歇吧,我去街上給你買點豬頭肉羊下水,你喝二兩吧,這幾天你太累了,你在家裏等著,咱那兩個寶貝兒子也該放學回來了……”

何運福忙擺手攔住妻子說:“別亂花錢啦,節約每一個銅板為了事業,我和司機在半道上吃過羊肉燴麵了。這會兒我還得去學校那邊看看哪。”

何運福大步流星地朝外麵走去。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

3

S市最忙的人差不多要數何校長運福了。一個千把名學生的職工大學,工作人員包括他自己僅三個人,另外兩個就是妻子張秀芳、外甥劉軍,張負責財務帳目,劉主管報名發教材守在辦公室,剩下的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何校長風雨一肩挑。有熟人曾建議他增加幾名工作人員,他總是那句話:“節約每一個銅板為了事業”,這已經成為他的口頭禪和行為準則。不到萬不得已時他是不會花錢的,這一點他和妻子張秀芳配合默契,天衣無縫。

何運福所說的學校就在S市五一大道上最不起服的望遠樓賓館裏,校牌是一個專攻大師墨跡的書法家題寫的,顯赫地懸掛在賓館大門口,其實也就是租用賓館的三間客房作了辦公室;教室則是遊擊式的,今天找個地方明天再換個處所,也就是趁某個小學星期天節假日和晚上不用教室的時候,給職大的學生上上課;教員也不固定,四處聘請,經常調換。可就是在這種辦學條件相當艱難困苦的情況下,何校長的職大便是培養好幾屆發了文憑可供升級提幹提供參考的職工大學生,憑著這一點,何運福在S市早就是個有頭臉的新聞人物了。

現在,何運福腳步匆匆趕到賓館,進入院內來到職大辦公室,外甥劉軍一個人又在攤開撲克算命運,見校長舅舅來了,趕忙持撲克收攏起來。

舅舅無限疼愛地批評外甥:“小軍,你也該看點書嘛,撲克牌可決定不了你的命運,咱們有那麼多的教材你可以隨便學一學嘛,過兩年你也得弄一張大專文憑呀。

外甥低下頭去,一聲不吭。舅舅便問這兩天學校有沒有什麼事情。

外甥抬起頭來說:“別的也沒啥事。就是市教育學院體那位朋友王老師又來要講課費了,磨了半天也不走,我說你今天要回來,他剛才出去吃飯了,說過一會兒再來。”

校長舅舅不高興了:“還人民教師呢:什麼覺悟,就知道要錢。他再來你就給他說,我這一個月都不在家,講課費以後再說。”

外甥卻打了個小別扭:“舅舅,也該給人家結帳了,都拖欠半年多了。”

舅舅隻好讓步說:“好好,你去給你妗子要錢去吧,不過,別按原來說定的每課對八元錢,可按四到六元算,就說咱們經費太緊張,請他們諒解吧。”

外甥麵有難色地問:“這樣行嗎?”

舅舅哼了一聲說:“有什麼行不行的,這就不錯啦,知識分子政策什麼的說得都好聽,可你見誰兌現過。”

外甥又說:“舅舅,人家六小的教室又不讓用了,說咱們結錢太少,後天還有一班職大學生要上課呢,昨辦?”

舅舅就訓外甥:“什麼事都要問我:不讓用就再找別的嘛。明天你去肉聯廠聯係一下他們的禮堂吧。我還有許多大事要辦呢。”臨走前,他又跟外甥簡單地說了點關於籌辦紀念大師會議的事情,外甥聽了大眼瞪小眼。

快刀斬亂麻處理了這些日常小事,何運福校長又踏著朦朧的夜色走在大街上,到了一個水果攤前,他摸出幾張紙幣秤了些香蕉蘋果,很誇張地提了一個大網兜,朝向陽區區長鄭老頭家走去。何運福是個講良心有情義的人,他從沒忘記自己的大恩人鄭區長。直到今天鄭區長還是他在S市的護身符。因此,何運福每次外出歸來都要備些禮物到鄭老頭家彙報工作。

六年前,何運福還是一個鄉村小學的數學老師,他嫌校長壓製他施展不了自己的才華,便辭職來到S市籌辦教育事業。當然,在此之前聰明的何運福是經過詳細的摸行情研究算計的,那時候,他親友托親友地找到了鄭區長,多次在鄭區長家裏陳述自己愛祖國辦教育的雄心壯誌和宏偉計劃。鄭區長職位不高卻資格挺老,就連S市現任副市長王群當年也是他的部下,因此他在S市很能踢打得開。鄭區長他文化不高,但他喜歡文化關心文化人熱心文化事業,聽何運福一心一意要辦教育,想弄一所職工大學,當時鄭區長就表態說,好事,好事嘛,應該支持,應該支詩。在他的幫助和支持下,頂住了各種部門的審查刁難,搞來了各種辦學手續,便是在S市平地誕生了一所響當當的大師職工大學。當然,這個大學是掛靠在鄭區長領導下的向陽區教育局。名義上屆向陽區辦的,實際上是何運福校長夫妻弄的,每年象征性地給區裏交點管理費。事情就這麼成了。何運福常常感恩於這位老資格的鄭區長。

何運福是鄭區長家的常客了。現在他推門進來像到了自己家一樣。鄭區長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連續劇《楊家將》,見何運福來了,就折起身來:“運福,這些天又在忙些什麼呢!坐坐坐,小平,給你何叔叔例茶,用那盒才弄來的龍井。”一個清脆好聽的聲音應了,兩杯香噴噴的茶送到茶幾上。

何運福便開始向鄭區長彙報工作:

“老領導,今天我可是來給您彙報一件大事的。您還不知道吧,今年正好是大師誕生111周年,咱們職大準備召開一個由全國文化名人參加的紀念大會,前幾天我到了省城跟全國著名文藝理論家——咱們職大的名譽校長樂實教授說妥了,他已經向省有關領導作了請示,咱們S市還從沒有來過這麼多名人開那樣大的會議呢,這是咱S市的光榮,更是鄭區長您領導下的職大的光榮啊。老領導,您看這事怎麼樣?”

鄭區長起身關了電視,抿了一口龍井說:“好!好嘛。運福,你真能幹,真沒辜負我對你的希望。”然後,他提了個不大不小的疑問:“可人家都會來嗎?”

何運福像是在表決心一樣說:“會來的,怎麼會不來呢。這事有我哥——樂實教授來辦,他的活動麵可大啦,這您放寬心吧,到時候您等著坐主席台就是了。”

“主席台不主席台的倒沒什麼,能為文化事業出點力也是我的責任嘛。有什麼事需要我老頭子的,盡管說就是了。”鄭區長抹了抹斑白的鬢發。

“那自然少不了您的關照和支持了,哎,鄭區長,到時候市裏頭的事還得要您出麵給他們說說。”

“好說好說,一句話的事兒。”

“老領導,我不多坐啦,這事算給您彙報過了,我還要去辦別的事,唉,跑腿的命。”何運福抬腿又要走了。

“小平,送送你何叔叔。”鄭老頭胡屋裏喊。

“不用不用,自家人嘛。”說著,何運福一隻腳已邁出了房門。

何運福決定連夜去找趙經理、錢廠長、孫礦長這三個台柱子。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校,一個好漢四人幫。我何運福就算渾身是鐵又能打多少釘。這些年來事業的發展不就是依靠群眾依靠黨嗎?何運福微笑著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心事浩茫,辦教育這檔子事的確不錯,S市這三個有名的企業家的的大專文憑都是從職大領走的,其實他的大專證書也是自己領導下的職大發的。開個會這點小錢,在他們三位身上不過是九牛一毛,算不了什麼事。回扣當然是要給的,你說眼下開放搞活了什麼不要回扣呢。唔,想起來啦,是不是再給這三位朋友每人兩個免費職大學員名額,有兒女的兒女上,兒女不上親戚上,親戚也不上還可以給朋友的明友嘛。學知識總歸是好事吧,誰家的孩子不需要文化和文憑呢。

這天夜裏,何運福校長馬不停蹄地跑了三家,隻找到了西山煤礦的孫礦長一人,也還是從麻將桌上勸拉下來的。

其實,早些天何運福已給趙、錢、孫三位簡單地扯過要開個大會的想法,他們都表示願意讚助,隻是說得不太具體。現在,何運福校長又誇大規模地跟孫礦長談了一遍,並暗示了所需的讚助款項。這孫礦長倒是個痛快人,他一張口就承諾支持兩萬元的讚助。何運福就很後悔自己的胃口太小了點兒。孫礦長還說小意思嘛,人家真不愧賭場上的好漢,有魄力的企業家。何運福掩掩藏藏地說到了回扣的比的,孫礦長擺擺手說,回扣不回扣都是扯淡的事。我孫某人可不在乎那點小錢兒。孫礦長提出的條件是要上省報什麼的。何運福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了,別說上省報,還要上省電視台和中央電視台,等著風光吧你辦大哥。然後兩個人更加貼心地拍拍打打喝五吆六飲起酒來,直喝得東倒西歪暈天昏地胡說八道信誓旦旦咬牙切齒抱頭痛哭仰天大笑寫起了仇人說開了女人訴了衷腸掏了心窩子……

何遠福清醒地知道自己醉了。或者說醉了的時候他也很清醒,他深一腳淺一腳又醉又醒地回到望遠樓賓館——期大辦公室之後,他想,這次紀念大師的會議算是開成一半了,於是,他在這個時候也沒忘記給遠在省城的樂實教授撥通了電話,他在電話中唧哩咕嚕說錢的事你放心吧這沒問題一定要如期召開還要開得漂漂亮亮的你準備好名人名單發邀請通知來回路費全報銷外帶補助什麼的,沒等對方答話,他就又把電話給掛上了。

4

當初,樂實教授並沒把何運福說的紀念大師會議大當回事,憑著他對何運福有限度的了解,知道這個人愛說大話使小錢,有言過其實的毛病,不一定能落到實處。再者,眼下自己正著手整理提綱要寫作要交書稿,顧不上也不想介入這種與自己的研究課題沒有直接關聯的會議。當然其中並無半點怠慢大師的意味,看看當代文壇無論哪個先鋒派新潮代表攻擊這個否定那個,可從來沒人敢對那位作古多年的大師有過什麼微詞,大師就是大師,不服不行,紀念紀念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樂實教授從理論上充分肯定何運福的提議。

現在看起來這次何運福是要動真格的了。樂實教授實在架不住他那緊鑼密鼓嚴肅認真的彙報和請示,何運福三天兩頭撥來長途電話,每次電話都圍繞著紀念大師會議這個中心話題,並且為此連著往省城跑了不下三次。大師大師大師——已經置入兩個人的日常話語之中了。文藝理論家樂實教授畢竟也是愛動感情的人,他一次次池被何運福的可貴精神所感動,一個小小的S市職大校長對大師的情感尚且如此,那我樂實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事到如今,隻好成全他這番美意了。不然何以麵對文藝界,何以麵對大師的亡靈呢。樂實教授決定,要把手頭正一籌莫展的書稿先放一放。不知為什麼,想到可以暫時丟開那部書稿,他心裏竟頓生一種輕鬆愉快被解放的感覺。

自己決定下來的事情就要付諸行動,這是樂實教授多年以來遵循的一種生活準則。但他又本能地意識到即將召開的紀念大師會議並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情,像這樣的事情有必要跟本校校長說一說的。樂實教授與校長同住在一座專家樓,樓上樓下的對常照麵,雖不是過從甚密,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樂實教授通常是要給校長彙報一下的。校長是個在國內很有影響的物理學家,對文藝理論家樂實教授一向是很看重的。

樂實教授在一個看過新聞聯播的夜晚輕輕地敲開了校長的家門。幾句文雅而溫馨的寒喧之後,樂實教授十分慎重地將想要召開的紀念大師會議的事情述說了一道,未了,樂實教授征詢校長有無什麼建議,並懇請校長屆時蒞臨大會。

校長將目光從書架上那個精致的地球儀模型處收回來,沉吟了片刻說:“樂實教授,你知道的,我其實並不太懂得大師,你們要開這麼一個會議,我想肯定是會有意義的吧,學校方麵當然是支持的。不過,不過我建議以咱們學校中文係與S市職大職合召開的名義為好。再者,我想此事你是否向省委宣傳部彙報一下?這畢竟是一個全國性的大會嘛。當然,我這隻不過是個建議,您看呢樂教授?”樂實教授認真地點了點頭,他覺得校長的話確有道理,這些都是他事先沒有顧及到的。

回到自己的房裏,樂實教授還一直在由衷地感概:校長所言極是,別看人家是個物理學家,可畢竟是校長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樂實教授坐在書房裏自責開來。是啊,這麼大的一件事情居然忘了向宣傳部長彙報。何況主管文藝口的牛副部長還是很高看自己的,見麵對都是樂實教授、教授地稱呼問候,很關心自己的學術研究,並多次囑咐說有什麼困難盡管找他去。牛副部長也是行家裏手,他是六十年代古漢語研究生出身,對字源學很有造詣,曾有這方麵的論著出版。牛副部長在省文藝裏口碑、人緣極好,他禮賢下士,很尊重也很關懷作家和理論家。對於這樣的好領導,遇到大事時不主動請示彙報,真是一種僭妄和不妥啊。於是,樂實教授撥通牛副部長家中的電話,約定了時間要向牛副部長作一次比較詳細的請示彙報。

坐在牛副部長家中那裝飾典雅但還決不是豪華的客廳裏,樂實教授在請示彙報的時候,遠不像他寫文章的那樣得心應手,瀟灑犀利,而是繁簡失當甚至有點結結巴巴,彙報完之後他感覺到自己有點微微盜汗。

牛副部長在聽彙報時始終微笑著,並不插話,隻是很慈祥地“嗯”,“嗯”,樂實教授吃不準牛副部長當時的態度。聽完樂實教授的彙報,牛副部長彈了一下煙蒂,總結性地說了以下幾點:

“第一,這是一件相當有意義的大事樓,我個人表示支持,當然,我還要再跟馬部長說一下。不過,問題不大,你們積極籌備就是了;

“第二,由你樂實教授出麵辦這件事,我是很放心的嘍,但這件事你還要跟社聯以及文聯領導談一下,以社聯、文聯、你們大學中文係共同協辦為好。因為他們一個S市小小的職工大學架不住這麼大的招牌;

“第三,你對何運福此人有足夠的了解嗎?這種事情可非同兒戲,應該跟他簽訂個協議什麼的;

“第四,你還要跟S市市委宣傳部協商一下,到時候由他們出麵以示莊重,當然,我也可以事先給他們打個招呼……”

牛副部長說完這番話,望了望樂實教授,又撳著茶幾上精致的一架打火器,燃上了一支紅塔山香煙。

對於牛副部長的談話,樂實教授一直認真傾聽和領會著,在這個過程中他頻頻下意識地點頭。牛副部長低頭抽煙的時候,樂實教授感歎道,還是部長想得周嚴縝密,部長畢竟是部長哪,這部長也不是白當的。現在看來,開一個會議並不是那麼簡單容易的事情。在此之前,很有思想很會寫文章的文藝理論家樂實教授根本沒想到這麼多。要不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真想抽身退出那種想象不到的麻煩複雜的會議了。

牛副部長抬眼望了望樂實教授,問道:“你看,還有什麼問題嗎?是不是就這樣了呢:”

樂實教授起身辭別部長時請求道:“部長,到時候你是不是在百忙之中抽出點時間來到會講講話?”

部長寬厚地笑道:“時間還早呢,到時候再說吧。隻要不跟別的重要會議撞車,我是可以到會看望大家的。”

樂實教授回來的時候,一路上部在沉思著,沉重著

既然如此,也隻有如此了。會議是要開的,要開就盡可能開得成功些,今日多虧牛副部長的點撥,下麵是有許多事情要去做的。

樂實教授做事情向來是嚴肅認真的。

5

夜靜下來的時候,樂實教授端坐在充滿學問氣息的書房,在一盞幽亮的台燈的映襯下,開始思考與會人員的名單向題。按照何運福的要求,樂實教授至少得邀請來40位左右的文化界名流。這好像並不困難,畢竟這些年來樂實教授結識了那麼多又那麼多的文化名人。現在要做的倒是篩選過濾工作,根本不是窮於湊數。樂實教授翻閱那個天藍色的通訊錄。上麵密密麻麻都是一張張生動的麵孔,每一張臉孔上都有一段回憶,一種情感,一節曆史。

樂實教授首先圍定的是D大學的A教授。這是一位在學術文化界知名度很大的老翁,更主要的是這位老先生是他的恩師,遙想當年,他作為一個一文不名的講師,滿懷著崇敬和希冀,揣著自己嘔心順血的文章,在擁擠不堪的火車上站了一天,在一個深秋的雨夜濕濾獨地叩開了A教授的房門,麵對德高望重的A教授,他激動顫抖不已。A教授親切家常地給他拿出替換的衣服,為他燒了兩碗香噴噴的紅豆粥,然後跟他長談到夜半,那天晚上他就睡在了A教授的書房裏。現在想想,若不是當初A教授的提攜,自己哪會有今天。他雨夜懷揣著的那兒篇四處碰壁的論文就是由A教授推薦某刊物連續發表出來,終於爆響在文藝理論界。後來那本由論文彙成的集子,也是由A老先生作的序,序中說了不少充分肯定勉勵有加的好話。這些年來,他一有文章或論著問世使寄送給老先生請求指正,其實是向恩師彙報成績,以此報答先生當年的知遇之思。現在,他也早像A老先生當初那樣,給許多後進者作序在肯定和勉勵他人了。A老先生人品極高,這些年來述而不作,隻是帶帶研究生,偶爾仍為人作序以提攜獎掖新人為已任,再就是翻翻報紙,看看電視,安度晚年。這老先生無疑是第一個要請的,想到不久就可以再次見到恩師,樂實教授心中很有些興奮。

B教授當然也是要請的。說起B教授這位老兄,他還真是一個難得的朋友。雖說前些年打了幾場筆墨官司,爭鳴了好幾個回合,可不打不相識,要不是當年這個爽直豪放的仁兄對準他猛烈開頭,他也不會獲得那麼大範圍內的名聲。後來兩個人在太陽島召開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結成了莫逆之交。然後便開始了比較頻繁的書來信往。隻是見麵極少,這次應當請他來聚聚,談談。

C教授也得邀請。這位C副教授很有才氣,在文論男江南才子之美稱,此人以具有所向披靡的大無畏的批判精神,控於挑別名家觀點而出名,他前此不久不是說我樂實的哲學底蘊不深厚嗎,我倒要請你來指教指教。這樣也可以顯示我樂實的寬宏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再說,老讓他這個人揪住不放總不是一件好事,也許見了麵能夠緩和緩和。文人嘛,不見麵都像仇敵宿怨似的,一見就成為朋友啦。

在一頁潔白的稿紙寫下這三個名單後,樂實教授不由得啞然失笑,嗬這麼巧,老、中、青三結合什麼的一下子就有了代表。

寫下去,再寫下去。

D教授,是以新方法論研究文藝現象而著稱,跟自己又是朋友,當然要請;E教授地處偏遠,孤軍奮戰,這些年來頗有建樹,實不容易,也要請來路大家聚聚;F教授多次盛請自己去他們大學作客座教授,兩人交情甚寫,請;G教授曾一再跟自己協商過兩年聯合帶博士生,那更得請;M教授最近主編了一大冊文論辭典,拉自己列為第二名譽主編,不請他似有不妥;J教授是自己大學時代的老師,現在是母校出版社的副總編輯,怎能不請?X教授、N教授、N教授(女)是L大學的哲學三巨頭聞名國內學術界,不妨請來見見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