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曲麗的動作,曉海腦際中湧現出二十多年前的秋天,黑土地西南大甸子上,曲麗向失戀中的他鮮花的一幕。陡然間,心房如同被刺兒紮了一下,泛起生離死別的漣漪,促使他留戀的目光,細致探向在集體戶同吃一鍋飯、昔日曾給予他幫助,並令他心儀已久的女同學:病痛折磨得她兩眼稍稍凹陷,起皺的嘴唇失去血色,與三個月前比較,下巴頦略微狹窄,而消瘦了的身材並沒有使她失去知識女性的儒雅。
病房中的兩個人,一位床上一位小凳上,搞得曲麗不大自然。她掀開被角欲下地同曉海交談。曉海連忙起身阻止:“不……曲麗,你是患者,請不要下地。”順手把被角重新覆蓋在她身上。她向他打聽完靜茹近況問:“女孩在高中讀書,學習成績優異嗎。”
“還可以,在學年排頭幾名。”
“這孩子學習成績像你,你的正規大學夢,非讓女兒圓上不可。”
試圖驅逐病房中沉滯的曉海幽默說:“也像你……”她迷惑不解,衝他揚起頭聲音加高:“像我?”
“是啊,像你也很正常嗎,因為我血管裏流動著你的血液。”
“缺德!那根本遺傳不到孩子身上。”
曲麗嘴角掠過的一絲微笑,開始驅散病房中的沉滯,興致風趣的話語開始浸潤兩人談話的內容。曲麗與曉海從培養子女接受教育,談到成年人的讀書學習;從駱駝祥子的艱辛生活,談到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從七十年代計劃生育,談到於亞琴張國慶婚後生育兩個孩子;從城市中的環境汙染,談到廣闊天地裏的潔淨空氣;從現在孩子的參加高考,談到六七十年代青年學生的上山下鄉。從初中同學的近況,談到第二故鄉雙鳳屯的時候,曲麗眼神望著對麵雪白的牆壁,大概在回首廣闊天地中的往事。沉默片刻,她朝他說:“曉海,你記得座落在屯西頭,蜿蜒小河前,集體戶農家小院嗎?夏天,在綠色掩映中,河水與籬笆牆近在咫尺,青蛙在小院園田地跳躍,鳥兒落在牆頭歌唱,美麗的細粉蓮牽牛花招來蜂蝶飛舞,‘虎子’屋裏院外蹦蹦跳跳,同學們歡聲笑語,蒔弄自己的園田……記得有一次,大雨過後,河水溢漫到籬笆牆邊,咱們兩人從屯西頭回家,望著茫茫河水,你擔心淹著我,挽起褲角脫下鞋兩手拎著,光腳背我到小院門裏。”
“記得。”
“我時常回憶青春年華中的往事,難忘大甸子上五顏六色花朵引來蜂蝶飛舞、村前彎彎的小河、咱集體戶的小屋,有時在夢中回到集體戶,和同學們一起生活、勞動。”
“是啊,雙鳳屯是我們的第二故鄉,集體戶是青春時代的家園。那座不起眼兒的草苫土房,是我們和社員用勤勞的雙手,像燕子築巢般一點點建築起來的。”
“回憶往事,實事求是講,咱們集體戶第一任戶長紅梅,為集體戶的建房、生活、工作,做出比較大的貢獻……”
這是曉海平生第一次聽見曲麗在他麵前誇獎紅梅。不由得也表述了自己對紅梅的看法:“從文學藝術中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上講,紅梅這個人具有熱衷名利、傲慢自大,極‘左’思想嚴重的一麵。同時在她身上也體現出熱愛生活,工作認真,疾惡如仇,樂於助人,珍惜感情諸多優點,比如,慷慨解囊,籌集資金,為二嫂治病,幫助二嫂尋覓孩子,得以她們母女相見相識;政治運動中,既對我的家庭‘問題’進行攻擊,同時也對我稍加保護,避免我身心遭受更嚴重的傷害……”
“而且紅梅在與你斷絕朋友關係的時候,依然設法安撫你的心靈,試圖為你介紹一位新的女朋友……”
“新的女朋友,她是誰?”
“是我。”
“是你……”
曲麗沒有正麵解除曉海的疑惑,眼中閃動淚花,突然問他一句:“曉海,戀愛問題上,還生我氣嗎?”
“不……不……”
曉海嘴裏接連迸發一大串兒“不”字,然後用平緩的語氣告訴她:“其實在青年時期,每個女孩在選擇愛人的時候,都應該是慎重的。伴隨年齡的增長,我愈發理解你和許多同齡女孩,終身大事……”
“不對!你搞錯了……”曲麗搖搖頭,毫不客氣截斷對方的話,話題轉到自己病情上:“曉海,你知道我患的是什麼病嗎?”
“曲麗,對待疾病態度,既來之則安之,我聽說手術對你的病或許是個辦法。你安心養病,經濟上遇到困難,咱想辦法解決,許多同學都惦記著你,紛紛表示為你分憂,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吱聲,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的。”曉海試圖使她從心理上擺脫疾病的魔影。曲麗苦笑笑:“你呀,蠻誠實一個人,也學滑啦。”接著埋下頭,不知在沉思些什麼。過一會兒,緩緩地揚起頭來,兩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到異常蒼白的臉頰,延續到唇邊:“曉海,謝謝你,也謝謝同學們,可是我自己心裏特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時間不會太久啦……我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
兩顆豆大淚珠濺開封塵已久的心扉,曲麗回憶起難忘的往事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現在回憶起來,小時候的我太單純了,真的,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什麼也沒有。小學六年級,考中學前夕,咱們起早貪黑複習功課的時候,我特敬佩你的學習成績,那前兒,我擔任咱們班級學委,同學之間還講究團結友愛互相幫助,提前考上外語學校以後,我用心把咱班同學的成績羅列一番,考上師大附中的寶壓在你身上,本打算傾心幫助你學習成績再上一層樓,這時,紅梅她從我書桌旁奪走了你……”講到這裏,曲麗臉上飛起一絲粉紅,雪白牙齒咬咬下唇,又繼續說:“令人遺憾的是,由於‘’爆發,咱們的考試成績全都作廢啦,遲到兩年,才按照就近原則進入初中,巧合的是,又一次同你坐到一張書桌,我內心裏特興奮,又像懷裏揣隻小兔……”
曲麗異常大方的表露,令曉海愕然。
“那時,不像現在的孩子,進入青春期,學習生理衛生知識,我隻知道,看不見你,心裏就像缺少點什麼。後來,紅梅利用班長的職權,又一次把你從我書桌旁奪走。我表麵上像晴空萬裏下的江水那樣平靜,心頭如同一顆炮彈射入江中,掀動高高浪柱,嫉妒的烈火在胸中燎起,不知哪裏來那麼大勇氣,憤然寫了一張攻擊紅梅的小字報,清晨乘學校走廊無人之際,張貼在咱班教室門旁牆壁上……”
“啊!是你……”曉海吃了一驚,當年文雅嫻靜的曲麗,竟然敢冒犯“天規”,如此膽大妄為。
“可那張小字報上字體寫得歪歪扭扭,錯別字連篇……”
“不會做偽裝嗎?虧你還是地下黨員的後代……”她輕視瞪他一眼:“看到紅梅狼狽不堪的模樣,我心理上才算獲得一點兒平衡……你也清楚,在集體戶,我和紅梅關係一直特緊張,用農村土話說,是針尖對麥芒。目睹你和紅梅的親密關係,我再次品嚐到嫉妒的滋味。直到有一天,我才改變對她的看法,那是一九七三年初秋的一個早晨,我離開集體戶,走進於家屯合作醫療所,打掃完處置室和藥房的衛生,接待了一位患者,郵遞員就送來當天的報紙。我打開報紙,抖落出幾個信封,拿起一看,見有兩封信收信人姓名上分別寫著“王曉海”、“曲麗”字樣,會是誰寫來的呢?我辨認字體,便知是紅梅筆跡。她與你之間鴻雁傳書,順理成章;寫信給我,令人費解。我隻有權利撕開寄給我書信的信封……”敘述到這裏,曲麗喘幾口粗氣,手挪到褥邊,取出一個發黃的信封,遞給曉海。曉海接在手裏,看到寫著當年集體戶地址和“曲麗”兩字熟悉的字跡。從中抽出兩張泛黃的稿紙,首先看到稿紙上方印刷他所在工廠老名稱和“革命委員會”鉛字體,然後展在手中閱讀書信內容:
曲麗:
您好!
我經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下最後的決心,給你寫信。當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曉海也即將知道,因為他的家庭問題,我與他斷絕了朋友關係。這不隻是曉海,恐怕連你和其他同學得知此舉措,也會指責我忘恩負義,剛回城就忘掉親密朋友及與朋友之間純潔的友誼。但是,事到如今,由於政治形勢的需要,我隻能做出這種選擇。曲麗:你我同學相處多年,在集體戶,你我之間曾經產生過矛盾和磨擦,也就在那時,我的心靈中萌發一種敏銳的感覺:有一條多彩的紐帶,將你與曉海聯綴在一起,紐帶上體現一種無形的革命友誼和相互間特殊的好感。今天,我向你求援:希望你與曉海和睦相處,坦誠相待,以你一位姑娘特有的心機,去安撫曉海那棵(顆)受到創傷的心靈。曉海是位思想上要求進步,革命意誌堅定的好同學。我兩(倆)之間相處的時光,他不隻一次在我麵前讚美你品格冰清玉潔、心地襟懷坦白、作風端端正正,對你評價極高。願你與曉海在革命的征途上攜手共進!並希望看到你的回信。此致革命的敬禮!
史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