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8月27日
若是在年輕時,閱讀完這封書信,曉海一定會衝動地喊句:“我究竟是紅梅的情侶,還是她手中的皮球啊,任憑她隨便拋給誰。”可如今,頭上棱角已經被無情的歲月磨礪遲鈍,況且從曲麗在愛情上對待自己的態度中,使得他對這封二十五年前書信的內容,更是索然寡味:“這都是過去的事情啦,想不到你還精心保留它,都快成為知青文物啦。”曉海把信紙塞進信封,遞到曲麗手中。曲麗並未介意他對這封信件的漫不經心,信封攤在手上,繼續沉浸於往事回憶中:“這封信神奇般占據我的心靈,因為無論紅梅與我個人關係怎樣,它道出一種真諦:你我彼此間早已喜歡上對方,無論怎樣偽裝、掩飾,事實就是如此。當時,閱讀完這封書信,我先是為紅梅政治上感情上的自私而憎恨,也為她在青春時期,十字路口的選擇而遺憾,更為你擔憂,生怕你心理上承受不了這種打擊。我心裏特清楚,家庭‘問題’是你思想上一個沉重包袱,也是你前進中的絆腳石,況且你和紅梅兩家是世交,史處長了解你爸爸‘問題’的內情。同時我也為自己可以與你順理成章和睦相處談戀愛,心理上獲得甜蜜慰藉而沾沾自喜……”說到這裏,曲麗憂鬱的眼神兒閃出幾絲喜悅的羞澀:“或許,愛情可以解除煩惱,使人心曠神怡,如何形容我當時的心緒呢?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幅電影銀幕,畫麵上一隻身披花衣的彩色蝴蝶,扇動翅膀,翩翩翻翻飄遙進藍天白雲間,頓時,天地間的景致廣闊極了,清澈澄瑩的河水,明鏡般倒影出蝴蝶美麗的身影,它遨遊於迤邐的山巒,穿梭於翠綠的田野,大樹繁茂枝葉為它蔭蔽,五顏六色的花朵向它祝福,連小燕子也被蝴蝶的美麗所折服,朝蝴蝶“啾啾”高歌讚譽。這隻蝴蝶便由我幻化而成。在我青春的航程中,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
夜幕將要降臨的窗外,天氣陰鬱,沉滯的氛圍再次浸入病房。曲麗臉色漸漸抹上黯淡,開始傾訴她青春年華中發生的慘痛悲劇: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老天爺像是有意安排了我的命運,偏偏將要下班的時候,一場大雨驟然而至。集體戶暫時是回不去啦,於明水走了之後,我拾掇完藥房衛生,站在窗前,焦急盼望快點住雨,擔心天黑,我一個姑娘家怎麼回戶?不大功夫,於明水披件雨衣轉回診所,手拎飯盒放在桌上淡然說句“吃飯吧。”又囑咐幾句“夜裏注意安全”之類的話語,便離開醫療所。無疑,他的話變相安排我在這裏過夜。眼望窗外雨點時大時小,時快時慢,耳聽雷聲‘轟隆隆’陣陣滾動,我猶猶豫豫,可是想到以前自己也曾單身一人在這兒過夜,並未發生意外,便決定今夜住在診所。
晚上,在燈下,我再次拿起這封書信,仔細閱讀後,帶著紅梅賦與我的使命,雷雨呼叫中關閉電燈,微笑進入夢鄉……
睡夢中的我,身上愈發沉重,仿佛兩隻狼爪抓在我襯衣上,不由得‘啊……’幾番掙紮。‘轟隆隆’的雷鳴淹沒我的聲音,‘嘩嘩’的雨嘯,為禽獸創造了便利條件。夢境中,我驚醒了!是於明水這個平時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撕下了他和善虛偽的畫皮!
任憑我使勁渾身力氣,拚命抵抗,終究不敵他,這隻幾天沒有覓到食物的惡狼,強行占有了我……”
曲麗泣不成聲,兩隻呆滯的眼睛直瞪地盯著牆壁,似乎自己還沒呢從二十幾年前,那場噩夢中掙脫出來。
“事過之後,我穿上內褲,從床上蹦下地,甩手‘叭叭’狠狠打這個畜生幾個嘴巴,瘋了般撕他頭發,恨不得用刀將他剁成肉醬。於明水撲通跪在我腳下,乞哀告憐:‘曲麗,就當沒這回事吧,張揚出去,我進監獄不說,你個姑娘家可咋做人呐’。”
盡管紅梅曾大致向曉海講述過曲麗這段兒不幸遭遇,可當他親耳聽完曲麗的傾訴,一陣揪心的憤怒仍然湧上心頭,牙根咬得嘎巴嘎巴直響,兩隻握拳的手心攥出汗液:“曲麗,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和同學們會活剝了於明水的皮!為你出氣”
“你也知道,咱公社有位女知青,遭受大隊幹部強暴,弄得滿城風雨,最後不得不遠走他鄉。我一個女知青,為了顧及自己的名聲,忍痛咽下了這口氣。幾個月後,借故離開合作醫療所……直到八十年代初,於明水強暴其他女人犯了事兒,公安局找我核實情況,我才……”
淚水浸濕雪白的被頭,奇恥大辱纏繞這位女同學的心窩。
“那一天,從早晨至深夜,我經曆了感情世界上的大起大落。從對紅梅行為的憤懣,到對她的感激,再聯綴到給與你的同情與愛慕,以致深夜慘遭蹂躪的悲愴。在那以後的日子裏,我的心靈遭受巨大創傷,整天鬱鬱寡歡,時常在噩夢中驚醒,愛情的枝芽也在淒風苦雨中遭遇摧殘。一種矛盾心理長時間困擾我……我們的青春時代,女人的貞潔是可貴的,我實在是不忍心讓你下半生生活在苦悶中,於是經過慎重考慮,違心拒絕了你……後來,我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在家庭內戰煎熬中,度過十多年苦澀歲月。”
曲麗結束她淒婉的傾訴,情緒反倒安穩許多,止住淚水,微閉雙眼,稍事休息。
“可你知道嗎,曲麗,你是受害者,理應得到我的理解和同情,你這樣做,付出的太多太多,咱們兩人為此抱憾終天呐!”
“曉海,我耐心等待你,在另外一個世界,也許下輩子,我一定像二鳳癡情於二勇,祝英台鍾情於梁山伯那樣,與你結合在一起,真的!我不會欺騙你!”曲麗睜開眼睛,向曉海投來征詢的目光。素來無神論者的他,麵對病篤的曲麗點點頭,“嗯”一聲,然後許諾她:“曲麗,你要有思想準備,將來,我會幻化為另外一隻蝴蝶去尋找你!”曲麗臉上漸漸露出愉快的神情,開始發表寄托信賴和期望的談話:“曉海,發揮你所學中文專業的特長,拓展你觀察生活的視野,運用你手中的筆,實現你的諾言,把青春時期發生在咱集體戶同學、向陽堡大隊知青中的故事寫成一本兒書,老知青通過它回味往事,他們子女們閱讀之後,會了解他們父母學生時代是怎樣讀書的,廣闊天地中又是如何生活的。”曉海沉思一會兒表示:“曲麗,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利用業餘時間完成長篇小說創作,圓上自己遙遠的夢。我可以告訴你:從萌發寫作念頭到今天,我從來未忘記青春時期許下的諾言,也曾對發生在我們青春事情的故事,進行簡要的構思,隻是未執筆罷了。”說完,不情願站起身,兩手緊緊攥住她的一隻手,戀戀不舍說:“我先回去,你安心養病,過幾天,我和靜茹紅梅張淑華東榮,還會來看望你。等到夏天,咱們集體戶同學重返雙鳳屯,我會從大甸子中、從彎彎的小河旁采擷五顏六色、飄溢沁人心脾芬芳的鮮豔花朵獻給你!”他撒開手,她把書信遞給他,情深意長說:“謝謝你!曉海,精心珍藏它吧,做個紀念。”曉海緘口無言,默默從她手中接過書信,鄭重揣進衣兜,用手摁摁兜口。臨別,講一句肺腑之言:“曲麗,我熱切盼望你早日康複啊!”
“假使我病情好轉,一定為你彈奏你所喜歡的琵琶曲。”
“彈奏什麼曲子呢?”
“《梁山伯與祝英台》中的‘化蝶’,還有咱們兩個人《彎彎的小河》。”
曲麗蒼白的臉頰漸漸沁出紅暈,紅暈愈來愈濃,眸子射出熾熱光彩。
頃刻間,曉海見到曲麗青春的靚影!
曲麗執意雙腳下地為曉海送行,在他阻攔她的時刻,四隻手緊緊依偎在一起。站在床邊的曲麗,鼻尖上羞赧出潮潤的汗液,一雙彎眉下的黑眼珠,繼續凝聚著熠熠異彩,這種異彩是鮮豔的、莊重的、也是心靈中愛慕的釋放。
他與她不約而同翕動嘴唇輕聲歌詠,甜潤歌聲回蕩在潔淨的病房中:
“彎彎的小河繞過村前,
清澈河水映出綠色園田,
園田間座落農家小院,
草房裏居住一群男女青年。
它就是我們的集體戶,
廣闊天地中的家園。”
兩顆熾熱的心緊緊貼在一起,他與她相擁而泣。
親人們傾其所有,同學們汨汨愛心,延續了曲麗的生存時間,但未能挽留住她的生命。當黑土地被大自然穿上綠妝,雙鳳屯西南大甸子上、彎彎小河岸邊各種花朵含苞待放的時節。在親人和同學們的淚光中,曲麗與同學們、與這個世界訣別。
夜裏,夢境將曉海載入廣闊天地。雙鳳屯大甸子上的茵茵綠草、朵朵鮮花、彩蝶飛舞、鳥兒鳴叫告訴人們:春姑娘來了。他與曲麗依舊身穿知青時的服飾,俯身采擷五顏六色的鮮花。當鮮花在懷抱中塞滿,倆人起身彼此靠攏,清澈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懷抱中的花朵緩緩獻給對方的時候,引來無數隻蝴蝶翩躚起舞。在蝴蝶簇擁中,他與她懷抱花束,沿鄉間小道,漫步在彎彎的小河旁。河水悠悠,波光粼粼。淙淙水音彈奏出青春的樂曲,涓涓細流在講述知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