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上瞅我的生意轟轟烈烈,豈不知大有大的難處……”孟哲榮打著手勢,如數家珍地叨咕:“你看這工商、稅務、衛生、公安……哪路佛都得拜到了,哎,連街道辦事處都找你麻煩,到頭來我隻得個蠅頭小利。”
“我懂,如今不比改革開放初期,錢難掙,幹哪行都不容易,可你在咱同學中畢竟經濟實力雄厚,從你身上拔根牛毛,比我們腰都粗。”
在這位“王熙鳳”麵前,曉海充當一回“劉姥姥”。接著,曉海和東榮又一唱一和遊說一番,總算起到點效果。這位雍容華麗的貴夫人終於從身上放點血,掏出三百塊錢遞到東榮手上。東榮眼睛瞟著三張百元票子,似乎覺得這個數額還沒完全達到目的,欲繼續與孟哲榮理論。見此狀,曉海伸手摁住東榮的手,示意他收好錢,已經沒有糾纏下去的必要啦。東榮立刻心領神會,放棄了孟哲榮,囑咐曉海記個數字。曉海從衣兜裏掏出紙和筆,正認真地寫上孟哲榮的名字和捐款數額。目睹二人籌款過程的大喜子,從衣兜裏拽出二百元錢遞給東榮,說是對曲麗表示的一點兒意思。
“喜子哥,怎麼好意思收你的錢呢。”曉海停住手中的筆,揚頭感激地望著大喜子說。
“兄弟,我忘不了曲麗呀,我家困難那陣兒,她借給過我家錢。你忘啦。我挨整以後,屯裏人都不願意搭理我家,傍年跟前兒,你跟曲麗去我家,幫助我媽包粘豆包。我老母親臨終前,還念叨曲麗那閨女心眼兒好使呢。受人點水之恩,理應湧泉想報。”大喜子深情追憶往事。
路上,東榮雙手扶著方向盤,忿忿發著牢騷:“越有錢越摳唆,三百塊錢,半夜,她二十來個包房全開開,不夠一個鍾頭掙的。”
“行啦,這我已經很知足啦,別忘了,人家這是無償捐款。我隻是巴望多一百塊錢,曲麗生命的延續就多一線希望——下一個主申小明,情況怎麼樣?”
“搞長途販運,我出車幫過他兩次忙,這些年一直沒斷聯係,現在人家成了暴發戶,今非昔比啊!”
說話間,汽車停在光複路附近一幢高樓門口,打開車門下車,東榮領曉海蹬上樓梯,走到四樓,東榮摁響左側門鈴。門鈴響過之後,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門縫間鑽出來:“誰呀?”
“開門,是我。”東榮回答完畢,防盜門“吱咯”一聲,扭開半尺多寬,一個打扮妖豔入時的年輕女人,探出半個臉龐問:“找誰。”
“申小明。”東榮回答。
“請問二位叫啥名?”
“劉東榮王曉海。”東榮不耐煩地回答。
年輕女人烏龜般縮回頭,砰地關上門,不知回房間同男主人蠷格些什麼。過了兩分鍾,輕盈的腳步又一次朝門口踏來,可門沒開,屋內女人隔門揚聲喊道“申小明不在家。”便高傲地轉回身,“踏……”的腳步聲一點一點消失。
曉海與東榮的目光觸碰一下:這情景再清楚不過啦,申小明把他們拒之門外的意圖,就是傻子也能尋思過抹來。胸膛中怒火頓時點燃。兩人攥緊拳頭,一邊猛勁砸門一邊大聲叫罵:
“申小明:不夠同學意思!想當年你落魄之時,在同學眼前乞哀告憐,今天你發了財,在我們麵前趾高氣揚,連門都不開。”
“申小明:我操你個媽,告訴你,再搞‘’,三十晚上,素餡餃子你也吃不上!”
“申小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看現在手裏捏幾個臭錢,你就目空一切,說不定哪天,你會栽在我們手裏。”
臨了,東榮抬腿鉚足勁兒,狠狠地衝防盜門踹了一腳,“咣當當”的響動震蕩在樓道。
肚子被不快塞滿的東榮,把曉海送到四馬路與永春路交彙口。曉海開門下車同他告別之際,聽到一個似曾熟悉又甕聲甕氣的男人聲音,從東南角傳來:“我他們這輩子是咋的啦,命咋這麼苦哇!年輕前兒下鄉,中年下崗……”順著喊聲望去:見專門以打零工為業的人群中,趙長春頭上戴頂舊棉帽,身穿黑色棉大衣,腳上穿雙舊棉皮鞋,套著黑色手悶子的手中,握著一把水暖工使用的管鉗子,跺腳驅逐身上的寒冷,不時閑地往外噴發哈氣的口中,牢騷不斷。
“趙長春,你發什麼牢騷,這要是在‘’那前兒,還不得抓你反革命啊。”曉海和東榮同時認出長春,曉海首先開玩笑地同他打聲招呼。
聽見曉海的聲音,長春認出兩位老同學,奔跑到車跟前,一手抓住曉海衣袖說:“哎喲,原來是你們倆呀,跟你說,跟你們倆比,我現在混得可慘啦,快要吃不上飯啦……”
“吃不上飯不要緊,找我呀,走,我請你們吃飯。”
東榮雙手拽住長春手中的管鉗子,請他上車。長春也沒推辭,手握管鉗子,高大魁梧的身軀順著後門鑽進轎車。車上,長春詢問曉海東榮湊在一起的原由。曉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
東榮開車行駛到一個飯莊,一臉笑靨的服務小姐,將他們迎進暖烘烘的屋裏。三人脫掉外衣,摘下帽子入座,服務小姐禮貌地遞過菜譜,請客人點菜。三人點了四個菜,一瓶德惠大曲白酒。
老同學湊在一起,沒有過多的客套話,東榮端起酒瓶,朝三個杯中斟滿暢飲之時,曉海向長春談起籌款過程中,幾位同學的表現,講到申小明,一肚子的不暢朝長春抖落個淨光。長春雙眼通紅,臉上吊起疾憤,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杯中酒險些晃蕩出來,厲聲喝道:“申小明,他不是人……”
“怎麼?這幾年你同他打過交道。”曉海問。
“打過……唉!單位黃了鋪,我們兩口子不開工資,沒了生活來源,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孩子張嘴等著吃飯,咋整?正愁無路可走的時候,閑逛時,碰見申小明,他問我現在幹啥。我說下崗。他就說等著讓我幫他卸貨……車一到,我們幾個人就輪番從車上往下扛貨,一二百斤的包啊,一幹就是小半宿,累得渾身淌汗,腰酸背疼。一開始一個晚上,能對付三十四十,後來,找活的人多啦,隻能掙二十。這小子是他媽夠黑呀,逛窯子往小姐那兒甩錢,一百二百跟流水似的,付給我百八十塊錢工錢,算起來沒完沒了,趕上找零,十塊八塊錢,我都得如數找給他。實在頂不住了,我告饒不幹啦,這小子還欠我二百塊錢工錢,上門找他,他不在家,有人告訴我,申小明常去一家美容店看熟人,我就找上去了,你說怎麼著,原來他在那兒掛個相好的小姐,我一進門見到他,張口管他要工錢,他眼珠一瞪:‘趙長春,你沒見過二百塊錢工錢呐,還至於追到這兒來討要?我氣不打一處來,剛要發火,申小明像擺撲克牌似的‘叭’地在手裏甩開一大把百元大票:‘趙長春,你趕緊走,不然我花錢雇人收拾你’……”說到這兒,長春眼圈兒紅了,端起杯掫口酒,接著說“離開申小明,我另找生路,三天沒過去,挨了頓揍……”
“誰打你?”曉海問。
長春手指了指身邊的管鉗子說:“拎著這玩藝兒找活幹,我把價錢壓低了,頂了別人生意,在西安廣場,我好不容易攬著一份活:一個機關招待所廁所更換便池子,外加貼點兒瓷磚。價錢都談好了,我詢問好地點,人家東家乘坐小車先走一步,我騎上自行車,後座馱著管鉗子隨後緊跟,沒走多遠,身後上來兩台自行車,其中一台車子超過我前軲轆一拐一靠,把我整的連人帶車摔倒,我站起身正欲同他們理論,另外一個小子衝過來說我不會騎車子,揮拳就揍,我一個人哪能抵當過兩人,臉上身上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待我從車後座取下管鉗子,人家早跑啦。事後一尋思,其中一個人眼熟,是同行找活幹的,人家這是故意找茬打我呀。”
“唉!長春啊,想不到你這幾年為了養家糊口,混得這麼慘,我們知青這代人人生步履,每一步都邁得比較艱難……”沒等曉海話講完,東榮接上話茬:“噯,我把咱們知青這代人生活經曆編成個順口溜,叨咕給你們聽聽……”他手中筷子擺動著,充當上年輕時在集體戶的“小廣播”:“小時候挨餓,三年自然災害;上學停課,搞運動;畢業下鄉,回城結婚缺房子,孩子生一個,中年下崗沒工作……”
“下崗沒工作,爭取再就業,但願老年生活有著落。”曉海內心充溢希冀,渴望知青們往後的日子越過越美滿。
酒桌上的言談中,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小時,窗外,天漸漸黑了,雪花開始飄零。
東榮手指曉海問:“曉海,咱們幾人屬你肚子裏墨水多,電視上天天喊經濟增長,形勢大好,可工人的工資為什麼越來越低?像長春,廠裏根本不給開資。我這依仗淑華在教育界工作,按時開資,不然也不好生活。”曉海先是慘然笑笑:“宣傳嗎,總是激勵人們的精神,起到催人向上的鼓舞作用。其實,在社會領域,往往今天的孰是孰非,要明天才能做出公正結論。比如引進外資、開辟經濟特區、企業倒閉工人下崗,隻有曆史有資格來評價它的功過是非。”然後麵色平靜:“我同情長春的遭際,但是,我絕不是在你們跟前裝積極,講進步話,從哲學角度上講,看問題應該全麵。當今社會確實存在陰暗麵:腐敗現象嚴重,下崗職工再就業難,社會保障體係不健全,醫藥費用昂貴。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光明的一麵:從雙鳳屯家家戶戶生活水平的提高,可以縱觀當今黑土地上農村的可喜變化,農民成年到輩子吃細糧,住上磚瓦房,這在咱們下鄉那個年代,是個夢想,而今天基本成為現實。再說咱們街裏,老百姓餐桌上發生了可喜變化,細糧取代粗糧,魚肉等副食品經常擺在桌麵;穿著上,基本消滅了補丁;不少老百姓居住上三氣房。應該說改革開放以來,人們生活得到一定程度改善。最重要的是現在取消了唯成分論,我和不少同齡人卸掉思想包袱,輕裝融合於社會之中。在這個問題上,我深受其害,我父親革命一輩子,末了,‘’,我還不是和地富子女劃等號,度日如年!”
曉海實實在在的一番話語,令他們二人不得不折服:
“是嘛,倒是人家有學問,陰暗麵光明麵全都掃到地方。”
“你別說,曉海講的可也在理,過去吃窩頭,現在咱們吃饅頭,過去淨吃白菜土豆,現在蔬菜品種增多。知足者長樂,來,幹杯!”
杯中酒一飲而盡,長春向曉海打聽紅梅的現狀,他如實告之。長春打個酒嗝,為他與紅梅初戀的失敗而痛心:“你們倆的事兒,紅梅她做得不盡人情啊,你爸有沒有問題,我們老百姓家孩子不知底細,她史紅梅心裏不明鏡似的。”與長春的痛心相悖,酒後的東榮向曉海提出的是警告:“曉海,咱可是多年的老同學,在集體戶吃著一鍋飯睡覺鋪挨鋪,今天,有些話,我不能不對你說,關於你和紅梅關係的發展,同學中有些議論……”
“那可能是由於小閆閱的出現,把我們聯綴在一起。”
“也未見得吧,這次大家為曲麗捐款,紅梅慷慨解囊,數額最多,我估計這裏麵有兩個因素:一是紅梅出於敬重曲麗的人格,欽佩你和曲麗之間天長地久的友誼;二是存在支持你籌款工作的因素。我了解紅梅,她絕不是孟哲榮那種先潮女人,隨便和哪個男人胡來的,我隻是出於好心,提醒你注點意,別一時衝動,做對不住靜茹的事情,因為我揣度出,你和靜茹之間的婚姻平平淡淡。我也知道,你和曲麗兩個人的心,早已貼在一塊兒,曲麗是你愛戴的女人,心目中的情侶,你對她情有獨鍾,她對你念念不忘。可惜的是,你倆的友誼純潔真摯中,也在摻和著難言的苦澀和傷悲,也就是這種苦澀和傷悲,把你們這對鴛鴦掰開啦。”東榮眼睛盯住曉海麵孔,好久沒挪開。曉海默默無言:他的話句句點在老同學曉海的心坎。
東榮付過款,三人穿上外衣,戴上帽子,長春拽住曉海的手,從衣兜裏摸出五十塊錢,委托他轉交給曲麗。曉海執意拒絕:“長春,我了解你的難處,不能收你的錢。”長春依然堅決地把錢摁在曉海手心上:“留下吧,曉海,我再窮,也比曲麗強,管咋有個好體格。有個好體格,就能出外拚搏,掙錢養家,不至於吃不上飯。農村有句話‘有啥別有病,缺啥別缺錢。’現在曲麗是又有病又缺錢,到這節骨眼兒上,咱們一個集體戶同學不伸頭,旁人誰管她。”曉海眼睛濕潤了,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把錢鄭重揣進衣兜,又摁摁兜口,對長春深情說:“長春,我的好同學,我謝謝你!也代表曲麗謝謝你!”
長春操起管鉗子,三人走到門外。馬路兩側商場櫥窗閃爍的流光異彩,將空中飛舞的鵝毛般雪片,照耀得分外明麗。
東榮同長春曉海告別,發動起汽車飛駛而去。曉海陪長春走到一個路口,他卻站立住,一動不動。曉海詢問他:為什麼不回家?
“白天白站一天,晚上呆一會,興許攬著點兒活,來到年啦,孩子管我要雙旅遊鞋,我答應孩子啦。”
曉海冒雪走出挺遠,回過頭瞭望長春:流光異彩閃耀中,被白雪覆蓋住高大身軀的他,雕塑般佇立路口,企盼的目光不放過任何一個行人。白白挨了一天凍的他,巴望晚上能掙上一份錢,在新春佳節來臨之際,滿足兒子一個小小的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