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八(2 / 3)

隔著兩層薄薄的襯衫,他胸口感覺到她鼻腔發出急促的喘息。

“紅梅……”於主席的喊叫聲,扯斷曉海與紅梅的親密舉止。

如今的紅梅已經搬進兩室一廳的樓房,並且進行了簡單的裝修。曉海進門剛剛換上拖鞋,正在寫作業的小梅聽見動靜,便從自己房間迎出來,喊聲“王叔”,急忙打聽咪咪的情況,接著,講起高中學習生活的苦衷怨聲載道:學生被各科作業折磨得筋疲力盡,家長和老師照樣施加壓力,等我長大了,結婚有小孩,死活也不讓他念高中……

若不是紅梅吆喝她進屋抓緊時間學習,這位小紅梅的苦衷,還得同叔叔繼續訴說下去。曉海欲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紅梅手指自己的房間門,示意他進去。右手抄起小刀,左手托個蘋果,一邊用小刀削著蘋果皮,一邊向他介紹閆閱婚禮的籌備情況,傾心的樣子,儼然自己的親生女兒出嫁。曉海正欲開口同紅梅商談禮金事宜,紅梅卻放下手中小刀和蘋果,眼睛細致打量他的臉龐問:“曉海,哪兒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有些憔悴。”

“哦,沒什麼,原因一是自打靜茹從單位下崗,失去生活來源,一時半火又找不到合適工作,經常以淚洗麵,並且沒事兒找事兒,同我發脾氣,唉!老百姓過日子,誰家都有難唱曲啊,二是曲……”

紅梅截住對方的敘述,焦灼勸慰他:“別上火,下崗的、開不出工資的人成千上萬,改日我去安慰靜茹,勸導她把心放寬……”紅梅側過身,打開床頭櫃抽屜,從中取出五張百元票子放在曉海身邊床麵上:“曉海,這錢你一會兒拿走,為咪咪買些可口食品,高中學生,功課學習緊張,應該加強營養,千萬不能苦了孩子啊。”

“紅梅,我怎麼好意思收你錢,我這次來是……”

“別解釋啦,頭些日子到你家,見飯桌上擺著黑麵饅頭,我心裏真不是滋味兒,你是在哪兒買的黑麵?”

“在鐵北糧食批發市場買的,三十六塊錢一袋……也沒什麼,咱小時候,不是經常吃嗎。其實家裏積蓄倒是有一點,隻是考慮孩子將來上學,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紅梅把削完皮的蘋果一切兩半兒,遞給他其中一半兒,張口咬一口自己手中的另一半兒蘋果。他手持蘋果指向小梅房間:“先給孩子吃吧。”紅梅搖頭:“暫時不給她,剛寫上作業,吃起來撂下作業,該白話一陣兒,耽誤學習啦。”

“咱同學當中,現在最困難的應該說是曲麗……”曉海不失時機地講起曲麗所麵臨的困境。聽完他的敘述,紅梅紅梅蘋果懸在嘴邊,默默無言。這樣僵持一會兒,紅梅臉上掛著愁容問他:“職工患病,廠裏不管不問嗎?”

“紅梅,你應該明白,現在許多企業開不出工資,工人們失去經濟來源,本應該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也隨之消失,你也知道,現在有的企業由於經營不善,工廠已經賣給個人啦。”

紅梅隨手將小半個蘋果放在床頭櫃上果盤中,朝曉海提出一個問題:“我問你,當年你爸爸我爸爸,為什麼投身革命事業?”

“推翻三座大山,反對剝削反對壓迫,解放勞苦大眾,消滅私有製,建立公有製,走社會主義道路。”

“我就不明白,國家的廠房、設備、甚至土地賣給個人,當初,老一輩還革命幹什麼,難怪有人說‘建國三十年,一夜之間回到解放前’。”

聽到紅梅衝動的語言,曉海用異樣的目光盯著她的臉龐,心中暗自盤算:這番話同她在公眾場合會議上的發言內容,可是大相徑庭啊。於是曉海索性來個身份轉換,為這位宣傳部副部長講上一課,並發表一番個人對形勢看法:“紅梅,形勢發生了變化,蘇聯解體、東歐劇變,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現在是低潮期,我們每個人也應該審時度勢,順應潮流。遙想當年,收音機喇叭裏天天廣播‘階級鬥爭’,結果打倒一大片,無辜人受牽聯,太‘左’啦;而如今,電視熒屏上整日播放‘市場經濟’,金錢掛帥,階級鬥爭無影無蹤,我已經察覺到:曾經被我們黨鎮壓的敵人後代,有向貧下中農搞階級報複,反攻倒算的跡象,未免有點兒右啦……”曉海和紅梅交談一陣兒長春解放初期,敵我鬥爭中發生的事件和人物命運後,談到孩子上大學:“往後連教育都得走向市場,將來學校門口幹脆立塊牌子,上麵寫‘有錢請進,無錢請回’。”

“是啊,連官職、愛情、婚姻、人際關係,統統都市場交易化啦……曉海,我最近感覺到心理上壓抑,原因是理想與現實之間差距太大,小時候,老師教導我們:時刻不要忘記,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勞苦大眾沒有得到解放,我們要解放他們。現在可倒好,那三分之二人數沒解放過來不說,咱這三分之一快讓人家瓦解得差不多啦。”

曉海忍不住樂出聲音,但又無心同紅梅糾纏下去,因為在曉海心中,燃眉之急是為曲麗籌款:“紅梅,情況是這樣……”於是,曉海把自己和東榮張淑華商議結果:為挽救一名患病同學的生命,號召部分經濟條件較優越的同學為曲麗捐款事宜。朝紅梅和盤托出,並希望對方以當年班級幹部和集體戶長的身份,支持這項活動。紅梅嘴吐出舌尖,不經意吮著下唇,眼珠轉動思考著什麼。曉海掂量自己所講這番話的份量,對她能起多大作用。毋庸置疑,在她心中天平上,份量的大小與她捐款數額的多少,是成正比例的。然而,曉海考慮錯了,那一刻,紅梅心弦抖動的原因,並非是因為吝嗇手中的金錢,而是為曲麗的遭際而難過,被幾名同學為曲麗治病而籌款的舉措所動情……她的心弦被感情的大弓彈動一下,心弦的彈動,將她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在集體戶東屋,搖曳的燭光下,她所發出的“我們永遠好下去”掛著甜蜜的錚錚誓言。這種甜蜜,經曆了“階級鬥爭”的風雲變幻,摻雜進無盡的苦澀。今天,又湧進幾絲酸楚。

甜蜜、苦澀、酸楚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的網,在紅梅胸中激起思索的浪潮中反複遊絲。

紅梅不禁不由挺起身,盲目開門到客廳,兩隻手分別機械抓過茶幾上的暖水瓶、茶杯,回身踱到曉海身旁。曉海伸手拔掉她手中暖水瓶口上塞子,她竟渾然不知。當她右手中的暖水瓶口,朝左手端著的茶杯中倒水,熱水漫溢出杯口,流淌在手上,她才“哎喲”一聲。曉海慌忙起身,從她手中接過茶杯撂在床頭櫃上,又跑進衛生間,拽條毛巾回屋遞給她。紅梅放下暖水瓶,從曉海手中接過毛巾擦過手,撣了撣浮在毛衣上的水珠,坐下身,心弦趨於平靜。

他追問她:“抓緊時間表態呀,紅梅,你準備捐獻多少錢?”

紅梅避開對方的問話,使用了設問句和評語:“曉海,你說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是純潔真摯的友誼,在人際關係市場交易化的今天,這種特殊的精神食糧,價值是無法估量的,金錢是難以買到的。盡管曲麗是物質生活上的貧困者,而她的精神世界中,是富有的,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他們兩顆青春的心靈撞擊在一起,碰撞出愛的火花,這種火花在他們心中閃耀十年、甚至二十年,光彩依舊,稱得上彌足珍貴,價值連城啊!”

是挖苦,還是讚美;是忌妒,還是羨慕。紅梅自己也蒙蒙矓矓。至於曉海,更無從剖析她的內心世界。可不知怎麼的,嘴裏鬼使神差地溜出一句自我解釋的話語:“紅梅,其實我與曲麗之間,隻是要好的同學和朋友,從來沒做過什麼過格的事情。”紅梅“撲哧”一聲笑了:“我了解你們之間的清白無瑕,男女之間心靈上的撞擊,彼此間傾心愛慕,不見得僅僅是表現在那個方麵,與現在年輕人比較,我們知青這代人觀念還是相對傳統的……”她慘淡地搖搖頭:“當年,曲麗拒絕你的原因是很複雜的……”

曉海沒有閑暇品味紅梅最後一句話中包容的內涵,更無興致追問發生在自己戀愛階段的“為什麼”。青春早已被時間老人遠遠甩去,無論發生在那個年華中多少憾事,都已無法挽回。

在紅梅麵前,曉海沒再提為曲麗捐款事宜,從紅梅的談吐中,他已經推度到:下一步棋,紅梅該怎麼走。因此,他把談話內容流轉到閆閱柳棟梁婚禮事宜上。

驅車前往孟哲榮經營的洗浴中心途中,駕駛汽車的東榮,向曉海介紹起這位風流女人的發跡史:“這娘們可非同小可,從農村抽調到工廠,沒當兩年工人,就混到科室跑供銷,利用工作之便,接觸到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工廠效益滑坡,她見勢不妙,連忙下海經商,掙了不少錢,由於經營不善,賠了錢。後來不知道運用了個什麼計謀,傍上申小明這個大款——申小明,你知道吧,當年因為成分不好,家被革命群眾攆回農村,八十年代初回城,先是倒騰君子蘭做服裝生意,後來搞長途販運發了財,孟哲榮勾搭上他之後,申小明投資幫孟哲榮租下這個洗浴中心。也不知從哪兒淘弄不少小姐,那錢是掙老鼻子啦。孟哲榮說她隻是組織者,不出台,哼!你沒看日本電影《望鄉》,嫖客擠破門的時候,老板娘親自出台接客。今天這個主顧財源亨通,咱倆得從她身上擠出點血來。”

“遙想當年,孟哲榮這隻‘百靈鳥’,在農村遼闊的田野青紗帳中,翱翔得輕鬆自如;而今,她的兩隻翅膀搏擊在商海大潮中,方顯出英雄本色。”

汽車行駛到洗浴中心門口,嘎然而止,倆人下車關上車門兒,熟悉這裏的東榮徑直把曉海領進孟哲榮的經理辦公室。

身套毛織品裙裝的孟哲榮,正側身坐在高檔沙發上,與一位客人談話。也不知這位風流女人在哪家理發店,製造了個飛機頭——當然這是外行人給編造的土名稱,實際上隻是焗油過又黑又亮的頭發,距離腦瓜頂支棱高些罷啦。臉上綻放粉紅色光澤,眼瞼上塗著眼青,嘴唇如同剛噴上豬血,在光線折射下又紅又亮。臉上、身上飄溢的香氣,並沒有由於年齡的增長而淡薄,反而更加濃鬱。

一進屋相互間打過招呼,曉海就抱歉說:“孟經理,你這兒有客人,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孟哲榮爽快地揚手一拍大腿:“咳,你們來的正是時候,仔細瞧瞧,眼前這位客人是誰。”她手臂指向坐在沙發另一側的五十多歲中年男人。曉海和東榮眼睛同時打量客人,東榮眼尖,一下子辨認出來,上前伸手一把將那人從沙發上拽起來,驚喜說:“哎喲,喜子哥,哪陣風把你吹來啦……”此時,大喜子也辨認出曉海東榮兩位知青,同兩人一一握手,相互間自然是一陣兒親熱和寒暄。共同坐在沙發上,暢談完這些年年各自的生活經曆,東榮朝孟哲榮插科打諢:“真有你的,‘百靈鳥’,城市大款不夠用,你這又傍上個農村大款。”

一名女服務員送來四杯茶水,放在茶幾上。曉海端起一杯喝一口,糾正東榮的用詞不當:“這不叫傍大款,確切地說,是重溫舊夢。”東榮起身抓住孟哲榮的手臂:“對,你和這位來自黑土地上的農村大款之間的關係,是寡婦養孩子——有老底子。”孟哲榮甩開東榮手臂:“一邊去!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大喜子笑嗬嗬朝曉海解釋:“我現在經營磚廠,這是來市裏辦事兒,順便看看小孟。”曉海讚賞大喜子說:“好樣的,喜子哥,腳步緊跟形勢走,自從農村施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你就一直沒閑著,做豆腐、承包養魚塘、組織二人轉小劇團演出,這又經營磚廠。告訴你,有時間咱倆得單獨談談,多給我講講農村改革中,農民生活變化,我寫個稿件投到報社。”

“那不成問題,別的不行,要說我們農民生活變化,三個兩個鍾頭也說不完,磚房蓋上啦,粗糧不吃啦,小孩上學騎著自行車,年輕人結婚也跟街裏似的,冰箱彩電錄放機沙發茶幾。”

“難怪你沒忘記舊情人,原來是生活條件好啦……”東榮得意忘形地揮舞手臂。提起昔日情人曉海禁不住詢問大喜子:“真的,喜子哥,五嫂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

“也不大離兒,頭幾年於明水從監獄刑滿釋放回來,五嫂就跟他過上了,倆人還算挺合手。”

“他們倆結婚啦?”東榮詢問。大喜子回答:“啥結婚不結婚的,反正倆人就那麼過日子呢,肯定是沒登記。”

“我明白了,五嫂這是跟街裏人學的,追趕新潮流,未婚同居。”曉海為五嫂與於明水倆人婚姻狀況下個定義。東榮笑起來小眼睛眯縫著說:“在集體戶當知青前兒傻事兒沒少幹,一幫人愣是趕車強製把五嫂扭送到大隊,讓她做了絕育,嗬嗬。”

當大喜子朝知青逐個打聽集體戶成員狀況,詢問到曲麗的時候,曉海不失時機地向他介紹曲麗的病情及經濟上的窘迫,並說明他們此行的目的。知道來意,孟哲榮笑意全無,忙不迭宣布:“我去醫院探望過曲麗,已經送給她一百塊錢。”曉海不屑回敬她:“一百塊錢,對你孟經理來說,不是九牛一毛嗎。”孟哲榮不解問曉海:“你的意思是:我已經送曲麗一次錢,還得再捐獻一次。”東榮抓住戰機,起身湊近孟哲榮,先是眨眨小眼,然後嬉皮笑臉地嚷開啦:“這句話算讓你說對了,你家本來有個老爺們,咋又在外頭找一個老爺們,老爺們你找一雙,愛心就不能捐獻個雙份的。”孟哲榮臉上露出訕笑,身子騰地從沙發上躥起多高,雙手揪住東榮頭發:“我找幾個老爺們,關你啥事兒,今個我還非得找你試試呢。”

見二人廝打成一團,曉海起身費挺大勁兒,將倆人拉扯開。待他倆氣喘籲籲地重新坐在沙發上,曉海又將曲麗麵臨的困境,細致地向孟哲榮描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