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後。
“鈴……鈴……”電話鈴聲響了。曉海手裏的鋼筆放在稿紙上,操起話筒習慣問候一聲:“您好!”話筒中傳來一位女人聲音:“您好,請問王曉海在嗎。”
“在,我就是,聽聲音你是曲麗……”曉海又驚又喜。
“對,我是曲麗。”
“曲麗……”對方話筒中曲麗的聲音如同一股電流,沿著電話線順著話筒輸入曉海耳朵,轉瞬之間傳遍全身,電流擊打身體熱乎乎麻酥酥的,話筒在他手中不住顫動,激動的語言輸入對方話筒:“曲麗,你還好嗎?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念你……”
“我還好……曉海……”曲麗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曉海,她眼睛中含著淚花。曉海用商量的口氣詢問曲麗:“曲麗,我們可以找時間見見麵嗎?”
“當然可以,是張淑華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我是特意約你見麵的,我知道你們單位休息周一,如果你有空,下周一早晨八點半,在南湖公園正門,記著,還是在二十年前我們曾經見麵的那個門等我。”
“可以,我一定按時赴約。”
二人相會,互相打量認出對方,曲麗拉住曉海手的一刻,她的手抑製不住顫抖,雖然她沒張口表述二十年未見的思念之情。但是,從她被淚水遮擋的眼睛中,曉海撲捉到“眷戀”和“愛慕”。曉海觀察這位少年時代的同窗好友:一頭披肩發取代了少女時代的羊角辮,幾枚微細的皺紋在歲月流轉中爬上額角,昔日紅潤的雙唇變得粉白幹涸,幹練成熟的麵頰隱匿著“憂鬱”。曉海詢問曲麗:“快告訴我,曲麗,這麼多年的人生道路,你是怎麼走過來的?”
“人生軌跡與我們同齡人基本相似的是,回城工作結婚生子;所不同的是,命運多舛,進入婚姻殿堂,夫妻感情馬馬虎虎,生完一個女孩之後,二人開始拌嘴,再往後,夫妻間戰爭不斷升級,我飽嚐到不幸婚姻的折磨。惟一能夠為我解除痛苦的是書籍,致力於業餘大學的學習,遨遊於知識海洋裏尋求點點歡樂,獲得到《畢業證書》,心理上算是獲得到少許安慰,九十年代初,工廠效益滑坡,我又和許多同齡人卷入下崗大軍中。”
曲麗人生征途中的遭際,牽動曉海的心弦,他為她的生活命運擔憂。
走進公園大門,曲麗麵部悄悄轉向曉海詢問:“曉海,你是學習中文專業的喜歡閱讀中外名著,一定讀過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吧。”
“大致讀過一遍。”
“你使用最簡潔的語言,概括小說中主人公奧涅金代表當時俄國社會什麼形象?”
“多餘人。”
“是啊,奧涅金不滿貴族生活方式是他靈魂空虛,無所作為,他既不站在政府方麵,又不站在人民方麵,成為當時俄國社會上精神世界中的多餘人。而我的人生是個經濟生活中的多餘人,年輕時,城市人口密集,就業壓力大,初中畢業,我被流放到廣闊天地;今天,企業富餘人員增多,效益滑坡,又被驅逐工廠的大門,失去經濟來源,巴望找份工作,可女人一過四十,用人單位很難考慮你。”
“曲麗,能否發揮你的藝術特長,利用彈奏琵琶這門技藝,找點工作幹。”
“唉!走進專業文藝團體,我這個年齡,連想都沒敢想,到舞廳當伴奏,那種環境,特不適應我,可為了生活,它不得不成為我惟一的選擇,隻是最近身體糟糕,彈奏琵琶時,身上時常冒虛汗,節奏跟不上音符。”
“曲麗,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我們整整一代人的經曆,今天下崗大軍,知青中也不光你自己。至於將來的生活來源和工作,咱再慢慢想辦法……”講到這裏,曉海側身打量米黃色風衣裹著單薄身軀的曲麗,脫口說:“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如果感覺到身體哪兒不舒服,到醫院找醫生看看。”
曲麗淒苦笑笑:“有的病人,醫生對他也隻能是束手無策……曉海,如果有一天,我的身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會想念我嗎……”
沒容她講完話,曉海慌忙機械揚起手臂,捂住她的嘴阻止她:“不許你講這種話!”
天空陰鬱地沉下臉,麵孔換上惆悵的灰色,鼓起風威,枯黃的樹葉極不情願,又不得不脫離枝條,在空中翩然起舞,時而盤旋,時而紛飛,在生命即將隕落的時刻,試圖留住自己最美麗的時光。但是,它們終究沒有經受住狂風的擊打,最後隻能無奈地被風裹成一團團,翻滾在大地上。
兩人沿岸邊小道漫步前進。曲麗緘口無言,曉海幾次用詼諧的語言,試圖打破沉默,都未能奏效。可曲麗眼中閃動的光波告訴他:內心深處珍藏著某種特有的情愫與鍾愛。
那天曉海曲麗一對曾經的好友,在湖麵再次蕩起雙槳,劃動小船,但是,兩人誰也沒有敞開歌喉。
當時,曉海心裏並不清楚,曲麗為什麼選擇一個涼颼颼的深秋季節,約他同遊南湖公園。直到兩個多月後,從東榮夫婦那裏得知曲麗病重的消息,才恍然大悟,曲麗是在即將走完人生裏程的時候,與好友共同回首青年時代,他們之間那段純潔真摯的友情。
那個時期,曲麗麵臨最大的困難,是缺乏醫療資金。盡管曉海妻子靜茹已經下崗,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是他們夫妻商量,決定擠出伍佰元錢資助曲麗。五百元錢,相對小家庭而言,是個大數目,而麵對曲麗高額的醫療費,隻是杯水車薪。
當曉海到東榮家,將五百元錢遞到東榮手中,委托他們夫婦轉交曲麗的時候,恰巧張淑華剛剛從曲麗所在單位歸來。曉海心急如焚地追問:“怎麼樣,淑華,取來錢沒有?”張淑華沮喪著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回答曉海:“單位財務科的人一籌莫展,毫無辦法,他們說:職工半年沒發工資啦,這個節骨眼兒……”
“你沒找到他們主管廠長,說明曲麗麵臨的困境嗎?”東榮追問。
“找到啦,我同曲麗的妹妹一塊兒去的,人家廠長裝修房子,準備結婚呢。我們說明來意,人家一口一個單位沒錢,根本不理這個茬。”
“他們廠長多大歲數?”曉海問。
“比咱歲數大,五十出頭吧。”
“怎麼?才結婚。”
“有錢……人家是二婚,找個小姑娘,兩人早就勾搭成奸啦。”
“操他個媽的!罵他,這是個什麼玩藝兒,職工有病無錢醫治,他在外頭花錢搞女人。”
東榮兩隻手攥著拳頭,騰地從沙發上躥起身。
曉海上前拽住他胳膊,示意他坐下,忍著性子對他說:“罵他、打他,能解決曲麗醫療費嗎?哪個虧損企業不是這樣,窮廟富方丈,貧困職工比比皆是隨處可見,貧困廠長難得一覓。”三人凝思片刻,曉海緩緩舒展開眉頭:“常言說:眾人拾柴火焰高,我們工廠工會就曾動員職工,為一名老職工患病的女兒捐過款,既解決了醫藥費,又體現了職工隊伍的團結互助精神。光咱幾個人,身單力薄,如果把咱們同學都發動起來,人人獻出一點愛,籌款的數額可就大啦。”
“對呀,不愧曉海在工會工作,關懷職工的辦法就是多。”張淑華首先響應曉海的號召,接著說:“東榮開出租車,整天在外頭轉悠,許多同學的蹤跡,他都知道,咱幾個人分頭跑一跑,爭取聯係到更多的同學為曲麗捐款,曲麗的醫藥費就大有希望啦……”張淑華越講越興奮,仿佛為患病同學籌款計劃的實現,勝利在望。
捐款的第一個目標,曉海選定了紅梅。粗略計算一下她個人工資收入、程仁威每月寄給女兒小梅的撫養費,扣除她們母女每月的生活開銷,曉海斷定:紅梅的存款不低於五萬元。在企業減員增效的曆史時期,她算得上是提前進入小康啦。況且,與曉海一同長大的紅梅,素來不吝嗇手中的金錢。可當曉海腦際中掠過青春時期,紅梅與曲麗之間曾產生過的磨擦,又似乎望而怯步。
正當曉海躊躇之際,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驚動了他。他右手抓過話筒,剛剛問聲“您好!”便聽見紅梅親切的話語:“曉海,你好哇。”
“還好吧,紅梅,不、副部長同誌:請指示工作。”
“來到年底啦,你同於主席商量一下,寫一個宣傳工作總結,交到宣傳部。”
“是,我一定照辦……”曉海正打算約她見麵,她倒先為曉海騰出機會:“曉海,告訴你一個喜訊,閆閱新年結婚,邀請咱倆和同學們參加結婚典禮,你可務必按時到場啊。”
“我一定如期而至,什麼時間有空,我還得同你研究研究,得像個樣子表示一下,弄張紅紙,鄭重其事寫上:閆閱柳棟梁新婚誌喜,落款嗎,寫上你們最親愛的爸爸媽媽……”
見曉海滔滔不絕顛起沒完,她急忙製止他:“煩人……你別什麼話都講。告訴你,見到閆閱和她男朋友,你得嚴肅點兒,你知道,柳棟梁是柳書記的兒子,你從河水中救出來的小梁子,他還準備在婚禮上向你致謝呢。”
“哦……我聽說小梁子中專學校畢業以後,在汽車廠從事機械製造設計工作。你紅梅從中當紅娘,把這兩個孩子撮合在一起,功不可沒呀!我算看明白啦,我們團書記的心靈深處眷戀著黑土地上的向陽堡,與雙鳳屯的鄉親心心相印,不把閆閱的身世暴露無遺,你心緒不寧。”
“這樣吧,曉海,有些話電話裏說不方便,晚上你到我家,我和你當麵談談……小梅在家。”
“小梅在家”是一句雙關語,暗示對方消除某種顧慮。因為曉海和紅梅腦海中,共同擁有一個清晰的概念:在階級鬥爭風浪中斷絕的情感紐帶,緣於閆閱的出現,逐漸演繹成的曖昧鏈條,倘若延伸下去,意味著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幾年前,夏季炎熱的一天,紅梅來一分廠檢查工作。曉海陪同她到武超承包的招待所進行實地采訪,采訪結束,兩人走進二0二號房間歇息。曉海說聲“請坐”。她卻轉回身,“砰”地一聲把門關了個嚴嚴實實,然後木訥地站在地中央,愧疚的臉上掛滿難色,同采訪時談笑風生的格調形成鮮明對照。
“怎麼,紅梅,還有事情同我談。”曉海坐在沙發上詢問。
“嗯,這件事情隻能同你單獨談……”她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不停揉搓襯衣的衣角,足足沉默幾秒鍾,才用試探口氣問對方:“曉海,如果為了另外一個家庭的和睦、幸福,你心理上能承受一點兒委屈嗎?”
“這要看什麼原因所蒙受的委屈,委屈到什麼程度。看你,本來一個爽快人,今天講起話來怎麼吞吞吐吐。”
“你說閆老師夫婦二人怎麼樣?”
“他們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你幹嘛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紅梅手挪開衣角,理理頭發:“是這樣,我遇見了麻煩事兒,前天,閆閱找到我……”
“閆閱找你幹什麼?”
“她在電大念書,畢業啦,請我幫忙找份工作……”
曉海籲了口氣,心裏話:這件事情,還值得你如此難為情,憑你家社會關係,還愁在哪個單位安排個畢業生。可聽紅梅講完閆閱找她的另一件事由,卻令曉海吃驚不小。
紅梅伸出舌尖,舔舔紅潤的上唇,擠出幾句話:“不知怎麼搞的,閆閱對自己的身世產生了懷疑……”他埋怨她:“當初我就反對你帶她去雙鳳屯,結果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紅梅臉漲得如同塊紅布,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你講的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麵,也許鑒於這幾年你我對她的關心幫助,當然也不排除知青影視劇的影響,閆閱是誤把咱們兩人當作她親生父母。”
“什麼?”曉海一下從沙發上彈起身,目光愣怔鎖住紅梅。
這“桃色新聞”傳播出去,人們就會自發地臆造出一段兒危言聳聽、一對男女知青的“風流豔史”,兩人的名聲,咪咪、小梅……一股冰涼的風嗖地在曉海腦海打了個旋兒。相比之下,大概因為吐出憋在心中的隱情,紅梅的姿態反而從容緩和,她思索著說:“如果閆閱知曉了實情,極有可能去雙鳳屯尋找自己的生身父母。那樣,閆老師的家庭就蒙上陰影,麵臨凋敝,莫不如將錯就錯,我們暫時許下這個女兒,你我二人各自成家(那時正值紅梅第二次婚姻),閆閱失去倚托,興許心安理得生活在閆家,若幹年之後,找個合適的機會,再向她講明實情。當然,如果閆閱成長中遇到困難,你我會不改初衷,傾情相助。”
紅梅每一句話,都牽動曉海的心弦。當年,為了實現一位農民母親渴望見到離別多年女兒的夙願,她幾經周折,不辭辛勞地將天使般的女兒帶到生母身邊;而今,為了另外一個完整的家庭,紅梅寧可自己背著“未婚母親”的黑鍋,違心接受一位女孩的親情。她的心靈同她是嬌容融彙一起,格外美麗。曉海心中湧動的潮水漸漸平緩,以往的怨恨化做大海中的泡沫,伴隨翻滾的浪花輕輕漂散……
“老盯著我幹嘛?你倒表個態呀。”紅梅催促他。他朝她默默點頭致意。
“謝謝你,曉海。”紅梅如釋重負。
“紅梅,你的心靈真美!”
“我不美,如果我心靈美,就不會即將產生第二次婚姻的失敗……”她眼圈紅了,兩手分別扶在他肩上,頭部埋在他前胸。紅梅身體流溢出特殊的磁性,把他的雙手緊緊吸引向她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