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貧困的人家呢？”
“傻球子，本來智商低劣，經過服刑，出獄後變得更傻了，家裏為他娶個傻媳婦，一對傻子組成家庭生活在一起，日子過得可想而知，屯裏分給他的地，寧可荒著也不種，多虧長順和幾個社員幫忙，好歹算把糧食打下來。居住的依舊是他爹留下的破土房，已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經不起風雨襲擊了。”
“二哥二嫂情況怎麼樣？”
“生活得挺好，他們還打聽咱戶同學結婚後生男孩還是女孩。長順柳書記和許多社員也都委托我代他們向你問好！”
“拍攝照片了嗎？”
“拍攝不少呢，等衝洗出來送你欣賞。”
“閆閱玩得高興嗎？”
“別提多高興啦，回家還打算寫篇作文，抒發農村之行的情感呢。”
“沒出什麼破綻吧。”曉海指的是閆閱身世。
紅梅麵色來了個晴轉多雲：“破綻嗎，倒是沒有發生大的，我一進院就向二嫂使了個眼色，進屋又私下同她打了招呼……隻是在回城的火車上，閆閱問我：阿姨，‘糊弄’、‘折騰’、‘私生女’是什麼詞，象征什麼呢？我回答她：都是貶義詞，象征什麼，要看語言環境，你小孩子問這個問題幹嘛。她說，她隻身一人在河邊玩耍的時候，一位農村婦女問她叫什麼名字，跟誰從哪兒來的。回答完畢，那位婦女悄悄告訴她：你是被一對男女知青糊弄出屯子，在城裏生活十多年後，又被女知青折騰回農村的知青私生女……”曉海右手一拍桌子：“準是他們麻五媳婦，這個王八犢子！”
“對，我也懷疑是她，這個女人改嫁到翟家屯後經常回屯子閨女家……看來舊仇宿怨還嫉恨在心。我叮囑閆閱：千萬不要聽壞人的無恥讕言，回家別同爸爸媽媽亂講。閆閱倒是個乖孩子，滿口答應。”紅梅麵色明朗，自信地笑笑。
大熱天，曉海本來忐忑的心，像被煴火燎一下，滾燙滾燙，鬢角沁出濕潤的汗液，麵部表情也隨之黯然。麻五媳婦固然可憎，可孩子是純真無邪的，閆閱的身世和來曆一旦被人曲解，栽贓到紅梅——當年一位未婚姑娘身上，她的處境窘迫不說，如果炒得沸沸揚揚，再牽扯進兩人的初戀，來個借題發揮，自己解釋得口幹舌燥，事實的真相在眾人麵前恐怕也難以澄清。
“曉海，同你在一起，品嚐家鄉的鮮菜，我想起在集體戶，那個寒冷的晚上，窗外北風獵獵，屋內蠟燭搖曳，牆壁上掛滿白霜，張口說話吐著團團哈氣。你可屯子走了幾戶人家，才借到兩碗白麵，為患病的我做頓香噴噴的片湯……”
紅梅追憶回味廣闊天地中的精彩片段，不知是連續三杯液體流動進口腔，顯現的功能，還是感激之情，從她熱乎乎的心田蒸騰而升，化做鮮豔奪目的霞光，映襯在姣好的臉龐上，昭然閃爍著紅彤彤的光澤。見對方沉思不語，心事重重的姿態，紅梅問：“曉海，你在想什麼？”
“紅梅，你知道，在集體戶裏，我們之間曾獲得一段兒戀情，閆閱也恰好是那個時期咱們兩人送走的。如果有人移花接木，像編寫小說似的，把孩子的來曆……”講到這兒，他瞳孔尋求她的某種幫助和解脫。紅梅嫣然一笑：“虧你是個男同學，膽子那麼小……”
“不，紅梅，你不要掉以輕心，到分廠工作，閑談中，於大姐就曾打聽過咱們兩家、咱倆之間的過去，還試探著問我：聽說紅梅在尋覓一個孩子……鑒於保守秘密，我無法正麵回答她，隻能這樣解釋：紅梅是在幫助別人做一件好事。”
“如果閆閱願意，我還真打算認下這個可愛女兒。”同曉海大相徑庭，紅梅竟自鳴得意地笑出聲音。
紅梅已經第四次操動酒瓶，為曉海斟酒啦。他急忙伸出手臂阻攔她，險些弄翻酒杯。見他執拗的樣子。她沒有過於勉強，拿起啤酒瓶將兩隻大杯斟滿，用商量的口氣朝我說：“再陪我喝杯啤酒，行嗎。”他點點頭，抬起左臂，看了眼手腕手表說：“時間過得真快，咱得加快速度啦，午後，於主席還找我有事呢。”
“曉海，今天在我家，你一定吃好喝好，於主席那兒，我可以為你請假，我還打算同你商榷，寫一首眷戀故鄉的詩歌呢。”
“我相信，宣傳部副部長的話在分廠一定管用，寫詩歌嗎，我也可以幫忙。隻是我不至於長時間呆在你家吧。”
話一出口，把紅梅臊得深深埋下頭。曉海自覺失言，朝她吐了下舌尖。五六秒鍾後，紅梅重新揚起頭，雙手朝後梳理頭發，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用讚賞的口氣說：“曉海，自打你到分廠工作，於主席，還有你們廠長書記，對你的工作表現十分滿意，尤其是在宣傳報導和智力競賽方麵，為分廠贏得到榮譽，看得出來，領導很欣賞你，隻是……”紅梅稍稍停頓後說：“你應該靠近黨組織啊。”
“爸爸臨終前，也曾囑咐過我這件事，可我不善於巴結領導哇。”
“這可就是你錯了，靠近黨組織同巴結領導，搞不正之風是兩個概念：靠近黨組織是向組織上提出入黨申請，定期如實向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動態、工作情況；而巴結領導是為實現自己個人利益，比如職務升遷、工作調動，向領導搞請客送禮，阿諛奉承那一套。”紅梅循循善誘，鼓勵曉海政治上要求進步。
“那我就爭取吧。”曉海喝幹小杯中白酒，算是下了一個決心，又舉起酒杯，杯口朝下，在她眼皮下做個完成任務的姿勢。
紅梅愉快地點點頭，沒等她吱聲，曉海主動伸手將啤酒杯挪動到自己眼下，誠懇講：“紅梅，飽嚐到農村繁重體力勞動的艱苦，回憶起過去政治運動中，家庭和自己所蒙受的冤屈，我感覺今天的局麵彌足珍貴，幹起工作，有股使不完的勁兒……不怕你笑話，爸爸平反那天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懷疑是在做夢，手使勁掐擰自己的大腿，結果大腿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遺憾的是，爸爸平反後，過早地離開我們……”他揚起頭，努力抑製自己，阻止淚水湧動。
“曉海，我理解你。”紅梅臉上布滿酸楚和愧疚。
“副部長同誌：對我們一分廠和我本人在宣傳報道工作方麵，提點兒建設性意見吧。”曉海把話題轉移到本職工作上。
見他一臉虔誠，紅梅咧嘴樂了，思忖片刻說：“分廠的宣傳報導工作嗎，是無可挑剔的，尤其你過去工作之後，發生在分廠的好人好事，報導的比較及時，文字的運用能力也比較強。如果說不足之處嗎，當然是白璧微瑕，大的論述文章，比如有關工廠管理體製方麵內容，寫的稍微少點兒；至於你本人嗎，文章的政治性很強，尤其抨擊十年浩劫的繳文，顯示出了戰鬥力、說服力，隻是一些寫景抒情的散文，袒露內心世界，還不夠直白。”
從言談中，可以看出：紅梅對曉海所寫的每一篇文章，哪怕一篇短文，都備加關注。
“紅梅，你講的不錯。你的表揚，是對我的鞭策；你的善意批判，我會虛心接受，力爭改正。我、我們分廠的宣傳工作，在宣傳部和你的支持指導下，會更上一層樓的——來，為我們之間在工作上的友好合作和知青友誼，幹一杯！”兩人同時舉杯，一飲而盡。紅梅又一次起身，開啟酒瓶，欲朝杯中斟酒。曉海快捷伸手遮攔杯口：“不，紅梅，不行……”她手搭在他手背上，試圖將他手從杯口挪開。曉海執意不肯，因為他已經感覺有點兒暈暈乎乎，酒不勝力啦。
“一杯，最後一杯。”紅梅穩重而堅定的神態，令曉海屈服於她。滿上酒，她並沒急於端杯，嫵媚的雙眼癡呆呆盯著杯中晶瑩的黃色液體，嘴裏滑出幾句令人心動的語言：“曉海，你學習中文專業，感情世界上摻和進羅曼蒂克吧……咱們的青春年華如同鬆花江水，緩緩流逝。這次返鄉，我心靈上閃現出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亮點，真的，它盤踞在我心上，永遠揮之不去……”她從容轉身拉開寫字台抽屜，從中取出本兒日記翻開，手掌鄭重地將一幅黑白照片托在曉海眼下。曉海站起身，室內，四隻明亮的眼睛，被廣闊天地中二人合影深深吸引。
“珍視它吧，這是永久性紀念。”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占據曉海的心理，良久，講了句令紅梅模糊的話語。“紀念”代表什麼？是友誼；還是仇恨？曉海兩個手指從她手心上夾起照片的一角，小心翼翼撂在寫字台上。當轉回身的時刻。紅梅一汪秋水般、特有某種期待的眼神，已經蒙上晶瑩的淚花，透過霧水，站在她麵前的他，身軀模糊不清卻不失剛健。紅梅下一個動做，令他出乎意料、猝不及防。不知不覺中，她揚起雙手親昵摟住他頸部，身子輕柔俯在他上身，頭貼緊胸口。他察覺到她胸脯微微起伏，緊張和愉悅指揮她喉嚨粗氣喘息不止。遭遇紅梅進攻的曉海，心房跳動得幾乎蹦出胸膛，渾身酥酥發麻。紅梅的身體磁鐵般吸住他，一雙手掌情不自禁摟向她的腰部。
一群群金星由遠及近，閃動在曉海眼前狂飛亂舞。陡然間，彙聚在一團，拚湊成一張歪歪扭扭的大字報，飄動在視覺中。
如同一片弱不禁風的樹葉落在水溝裏，紅梅的舉止沒能繼續激起曉海情感的漣漪。手慢慢鬆動著，緩緩將她雙肩移開，歉疚表示：“紅梅，我絕不是在你麵前顯示自己的正派……我實在是高攀不起……”
紅梅揚頭，眼睛中溫存的韻致立刻轉為落寞之光，眼角漫下酸楚的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淌。曉海一時不知所措，慌亂拽過毛巾遞到她手上。紅梅接過毛巾，擦拭完臉上淚水說：“曉海，‘’和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硝煙早已升入長空，不再複返，可煙垢依然沉澱在你腦海，決定你的愛憎……”半晌，努力使心緒平靜許多，才又問曉海：“咱們班級女同學，在你心目中，位置最高的人是誰？”
“紅梅，我不打算欺騙你，也不想欺騙自己，是曲麗……當然，你我之間也永遠是好同學、好朋友，你能理解我嗎？”
“能。”她掛著淚痕的臉上露出淺淺笑意，但是，笑得很勉強。
“紅梅，香瓜，請我品嚐家鄉的香瓜啊。”
曉海話音一轉，打破紅梅的沉思。她領他到陽台上。嚇！香瓜、豆角、黃瓜、茄子，狹窄的陽台上，擠得滿滿登登。紅梅早把送給他的蔬菜裝入袋子，隻等他的到來。
“這麼多蔬菜，你和兩個女孩是怎麼弄回來的？”
“別提啦，二哥趕車送我們到車站，一路上多虧英子閆閱出了力氣，下了火車，雇個三輪摩托，才折騰到我和閆閱家……”紅梅訴說一路上辛苦。
幾天後，紅梅飽含對第二故鄉無限眷戀之情，書寫一首借景抒情的詩歌《月光》，轉給曉海。曉海幫助她修改潤色，刊登在《廠報》上：
月光
踏上故鄉土地的一個夜晚/女知青納涼在農家小院/渾圓的月亮爬上樹稍/月光透過籬笆牆/婆婆娑娑/像碎銀撒落在園田/熟悉的月光擁抱住女知青的身軀/熱吻著女兒的臉龐/迎接知青兒女從遠方歸來多少個夜晚/迷蒙的夜色裏/女知青遙望空中/尋覓故鄉的月光/渴望月光下/吸吮田野吐露的清香/傾聽大自然演奏華美樂章/多少回睡夢裏盼到故鄉的月光/月光下同學們精心妝飾集體戶家園/月光下欣賞宣傳隊演出/月光下知識青年勞作在場院/更難忘月光最先窺視女知青初戀場麵……微風中/沿鄉間小道走向田野/一塊潔白透明/毫無瑕疵的美玉/鑲嵌在墨藍色天幕上/瀑布般月光傾天而降/澄清的河水泛動光亮/潺湲河水現玉兔/光波粼粼呈迷離/嫦娥水中輕盈舞/吳剛執簫和樂章/月光飄落高粱葉/草叢間/花朵上/如牛乳洗濯田園/為大地蒙上神秘/遠處青紗帳/迷迷蒙蒙/若有若無/青蛙“咕兒——呱”一展歌喉/螢火蟲月光下起舞翩躚/蛐蛐的吟唱情愫綿綿/“舞台”上和諧的音律此起彼伏/彙聚成歌聲的海洋/大自然以浪漫豐姿/呼喚知青兒女/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