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咯”一聲,門被輕輕打開,紅梅警惕地悄聲問:“誰。”
“是我……”隨著一個極小聲音,二嫂躡手躡腳走進來,身子坐在寬厚的炕沿上。
紅梅坐起身,靠著二嫂粗壯的胳膊,二人的目光相互對峙一秒鍾,既而,不約而同地凝視著閆閱——這位曾經令魏家牽腸掛肚十四載的花季少女。
有無數個夜晚,二嫂獨自一人孤零零地佇立在村口的土道上,站在彎彎的小河邊朝著城市方向眺望、眷念,乞盼見到自己的親生骨肉。那時,這位農家婦女的心靈中萌發一個微小的願望:即使得知女孩的一絲近況,這輩子也算心滿意足了。於是,抱著僥幸希望委托英子,給當年送走女孩的知青捎去一封書信。試圖獲得他們的幫助。而今天,這位農家婦女的乞盼和願望實現了!
二嫂張大眼睛一眨不眨,仔細辨認閆閱:烏黑的頭發,稚嫩的臉蛋兒,細長的眉毛,細密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半圓的耳垂,甜甜的酒窩,與她嬰兒時的模樣大致相同……是自己的女兒,望穿秋水的女兒就安睡在自己身邊!二嫂心潮湧動,淚水像蜿蜒的小河,流淌在麵頰,滴落在炕麵上。她顧不得伸出手去擦拭,任憑它流淌。此時此刻,她最渴望的是鍾表的時針永遠停滯。
二嫂的舐犢之情令紅梅心潮難平,她默不作聲,起身穿上乳白色襯衫,套上外褲,下地穿上涼鞋,扯著二嫂的手走出房門來到小院。情緒稍微平靜下來的二嫂,從窗台下搬動兩個小板凳,從窗台上取過兩把蒲扇,隨紅梅來到院門口,月色下,二人坐在小凳上,一邊扇動蒲扇驅逐蚊蟲,一邊悄聲細語地交談。
“紅梅,你家小孩幾歲啦?”
“五歲,快上小學了。”
“這人可真不禁混,乍到屯裏那昝,你還是個小丫蛋兒呢。”
“可不是,現在集體戶同學年齡都三十出頭了,我們的青春年華就像江河中的水,緩緩流去,不再複返。”
“紅梅啊,你跟曉海幫我這麼大忙,可讓我咋謝你們呐?”
“二嫂,你這話說哪兒去了,我和曉海不圖你什麼,隻是……”
說到這兒,紅梅眸子瞟瞟西屋敞開的窗口,兩隻手握在一起,朝二嫂做個表示團圓的姿勢。二嫂會意地點點頭,突然間回憶起什麼,用試探的口氣詢問紅梅:“我記得你們下鄉那昝,你跟曉海倆人處得可好啦,是搞對象,有那麼回事兒吧。”紅梅正扇動的蒲扇停頓住,羞愧地埋下頭。二嫂見她窘迫的樣子,不解地問:“你說這麼多年,我到老沒整明白,你們挺好的一對,咋就說掰就掰了呢?”
“二嫂,已經過去十多年,咱就別再提這樁往事啦。”
“要說起曉海啊,也算是個要強孩子,那前兒抓階級鬥爭,個人家裏有事兒,跟著遭點好罪,那麼昝政策,可坑點子好孩子……你離開屯以後,傍秋天那陣兒,他晃常就一個人領著‘虎子’到小河邊上、西南大甸子上,倆眼睛衝著西邊的楊樹發愣,也琢磨不透他尋思些啥……對了,那年秋天,你們集體戶還鬧了頓笑話,大喜子娶媳婦,辦喜事兒那天,我跟你二哥把曉海拽去當了伴郎,哪成想,娘家那頭把個曲麗拽上當了伴娘,這家夥可熱鬧啦,你說這幫知識青年和屯裏人就逗開了他倆,把個真新娘子倒撇在一邊啦。”
聽到這裏,紅梅眨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問:“後來曉海和曲麗關係處得和睦嗎?”
“曲麗那閨女你還不知道,一半晌不吭個聲……咋說呢,我家小紅那昝晃常上集體戶去,聽說他倆也鬧過點嘰咕,吃一鍋飯,成天在一塊兒,哪有舌頭不碰牙的,親哥兄弟還有打仗時候呢。可聽人背地兒蠷蠷,集體戶男生中,曲麗頂數和曉海好,曉海回城,曲麗當戶長,沒少在頭頭跟前兒給他說好話。”
“二嫂,我離開咱屯以後,曲麗出事兒你知道嗎?”紅梅把聲音壓得跟蚊子“嗡嗡”似的。
“也是好幾年往後,於明水讓公安局給抓起來,蹲了笆籬子(監獄),聽屯裏人屈咯的。唉!這丫頭,出這麼大事兒,也不吭個聲……於明水淨整歪蒯邪砬陷眼事兒,是個牲口!”二嫂手中蒲扇擊打著膝蓋。
“那曲麗出事兒到底是什麼時間呢?”
“誰也整不準,反正傍打場那陣兒,一天,下小青雪,曲麗冷不丁夾包就從合作醫療所回集體戶了,那前兒說是和於大夫倆鬧嘰咕,打那往後,再也沒回合作醫療所去上班。”
紅梅抬起頭,仰望空中:銀盤般的月亮,被渺若煙雲的“帷幕”影影綽綽遮掩住點點邊緣,可它依然不失莊嚴、清晰、圓潤,不見一絲一毫暗淡下去的勢頭。
翌日,蘭子做向導,領著紅梅英子閆閱一行,走進飄悠香氣的香瓜地,碧綠的西瓜地,飽餐之後,在鄉間的田野和青紗帳裏,屯西南角的小橋上,彎彎的小河邊,如願以償地置身於大自然懷抱中的閆閱,一會兒采擷野花,一會兒打烏米,盡管汗水順著臉蛋兒往下流淌,她卻忙忙顛顛地顧不得擦拭,興高采烈地追逐翩躚起舞的蝴蝶。
站在屯西頭磨米場——昔日集體戶的住房前,紅梅憮然良久。遙想當年,她和同學們積極響應黨和毛主席的號召,來到這裏,把火紅的青春奉獻給了小屯,奉獻給了這片廣袤無垠的黑土地。正值青春年華的同學們是那麼單純,那麼無私。夏天,頂著酷暑掄動鋤杠蒔弄莊稼,冬天,冒著嚴寒刨糞送糞,興修水利。在這座普通農家小房裏,她與同學們同舟共濟,度過了崢嶸歲月。在這裏,她組織同學們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在這裏,她伏桌書寫政治學習心得體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決心書;在這裏,她攤開日記,向它敞開心扉,表述對一名異性同學的眷戀;在一個北風呼嘯、寒風刺骨的冬天,也是在這裏,初戀中的她,向男友發出“我們永遠好下去”的錚錚誓言。
一樁樁難忘的往事,一個個火熱的場麵,如同記憶中一朵朵浪花,回首時刻,心中泛起層層情感的漣漪……
紅梅隻身一人再次踏上輕便小橋,雙腳趟著沒膝高的野花野草,走向大甸子西南角郝玉環的墓地。遠遠望見墳墓旁邊,一個中年男人跪在那裏失聲痛哭。走到近前,瞅清楚是於明光,一邊哭啼焚燒紙錢一邊斷斷續續訴說:“……玉環呐,我不恨你……我恨窮哇……一間茅草房我都滿足不了你,我還算個男人嗎……七月十五快到啦,我來看看你……”紅梅一邊攙扶於明光一邊安慰他:“明光哥,別難過啦,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你要節哀。”於明光伸手擦拭一把臉上淚水,睜大眼睛辨認出站在自己眼前的中年婦女是當年知青紅梅時,慢慢站起身緊緊握住女知青的手說:“紅梅,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還沒忘記玉環,我替她謝謝你!”
“怎麼能忘記郝大姐呀,她是我們知青戰友。”然後,紅梅向郝玉環墓地深深鞠了一躬說:“郝大姐,我是紅梅,今天我來看望你,也代表曉海和我們集體戶同學看望你。安息吧,大姐!”於明光向紅梅傾訴:“離開於家屯去四馬架子不兩年,我就到小學當老師,後來工作調動回到向陽堡,如今別說茅草房,連磚房都住上啦,生活越是富裕,我越發想念玉環,她要是活到今天,該有多好哇!”
紅梅結束她的第二故鄉之行,回到城裏,往一分廠工會掛個電話。電話是於主席接的,她們二人先是談了一陣兒有關宣傳報導工作為內容的話題,然後,於主席手中話筒遞給曉海:“你們老同學有話跟你說。”曉海接過話筒:“史書記,一路辛苦,祝賀你從故鄉凱旋歸來!一切順利吧。”
“還算順利……”講到這裏,聽筒裏壓低聲音:“曉海,明天你到我家,品嚐咱家鄉的蔬菜和香瓜,另外,我還要向你彙報這次家鄉之行的情況呢。”
“副部長同誌向我彙報情況,我可有些受寵若驚啊。”
第二天,當曉海跨入紅梅家門,霧氣騰騰的廚房裏,飄散出濃鬱香氣。一根綠色頭綾朝後紮起頭發的紅梅,顯得灑脫利落。她上身穿件淡黃色短袖背心,下身短裙外係著粉格白底兒圍裙,在廚房忙活炒肉切菜。本來大熱天,加上團團熱氣的圍攻,使得她塗抹淡妝的臉上掛滿晶瑩細密的汗珠。
紅梅把曉海迎進走廊,又回廚房繼續忙活手中的活計。曉海換上雙拖鞋,站在廚房門口問她:“怎麼,家裏有貴客。”紅梅手中勺子扒拉鍋裏的肉絲回答:“是,你趕緊進屋吧。”曉海走進她的房間,見室內空無一人,扭過頭問:“客人在哪兒啊?
“到我家來,你不就是客人嗎。”紅梅音量高過廚房中爐火、鍋底兒、勺子、肉絲奏響的“交響樂”。
“我……”自打同靜茹結婚,這是自己第一次單獨與一名女同學在一起吃飯,況且她與自己之間曾有過一段兒初戀。心中不免增添幾分忐忑,但是又不便拿出勇氣回避。
“是啊,還愣著幹什麼,快把圓桌支上,菜馬上就好,咱邊吃邊聊。”紅梅在廚房吩咐。
曉海伸手支上圓桌兒,桌旁擺布兩把椅子,回頭抓起寫字台上電大教材欣賞的功夫,紅梅一個個炒菜出勺,麻利地倒入盤裏,身子穿梭於廚房與飯桌之間,一盤盤美味佳肴鋪滿桌麵,杯盤酒箸一應俱全。她使用瓶啟對準瓶蓋“砰”地啟開一瓶啤酒,金黃色液體斟滿一大杯,杯口溢漫啤酒沫。
“你喝什麼酒?”紅梅目光直視著對方。
曉海揚頭朝她說聲“隨便。”聲音剛落,她連想都沒想,就把酒瓶放置桌上,回身蹲下打開酒櫃,從裏取出一瓶竹葉青白酒,啟開瓶蓋兒,為曉海斟滿一小杯。
曉海坐椅子上,急於打聽她的故鄉之行:“快說說屯裏情況。”紅梅摘下圍裙,用毛巾擦拭完臉上汗液,解下頭綾披散開頭發,坐在同伴身邊的椅子上,喘口長氣,端起杯掫了一大口啤酒:“我可得涼快兒涼快兒——你想打聽哪方麵情況吧。”
“首先講講交通狀況。”
“便利極了,下火車坐上汽車,一個多鍾頭到達向陽堡,再換乘‘驢吉普’(毛驢載客車)行進七八裏地,下晌就到咱屯子啦……”紅梅欠身,挑起筷子朝曉海眼下小碟裏夾涼菜、豆角、西紅柿接著說:“這都是咱家鄉的蔬菜,請你品嚐。”曉海往嘴裏扒拉菜說:“十多年過去啦,我終於品嚐到故鄉的菜肴,別有滋味。”紅梅友好地望著他:“別光吃菜,喝酒啊,咱邊飲邊聊。”他端起小杯咂口醇香的酒,同她對飲。
“農民生活怎麼樣?”
“怎麼回答你呢,同咱下鄉那陣兒比較,生活水平是提高很多,吃不上飯的人家基本上消滅啦,這麼說吧,農民的溫飽問題確實是解決了。”
“住房條件怎麼樣?”
“不少人家對原有舊房進行了修繕,二嫂家扒掉原來的舊房,建築起三間葦草苫土坯房,小屯裏都矗立起兩三座磚瓦房啦。於明光的生活更是今非昔比……”接著,紅梅談起自己與於明光在郝玉環墓地的相遇。
“看來,農村經濟體製改革,施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確實讓農民嚐到甜頭,最富裕的人家是誰?”
“大喜子,頭年承包養魚塘,最早蓋的磚瓦房,今非昔比,鳥槍換炮,解放前給他家當過長工的後代,如今又在他眼皮底下幹活了,錢多了尋花問柳和媳婦離了婚……”說到這裏,紅梅蹙著眉頭“哼”一聲,臉上掛起輕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