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四(上)(1 / 3)

紅梅博得到閆家信任。閆家有個大事小情,她動用自己的“社會關係”傾情相助,與閆家夫婦相處不說,對小閆閱更是關懷備至。學習中缺少文具、書籍,紅梅慷慨解囊;學校召開運動會,紅梅忙裏忙外,張羅從廠工會為閆閱所在班級借彩旗鑼鼓。把個閆閱樂得一口一個“紅梅阿姨好”。有時紅梅工作學習緊張,半月或一個月沒登閆家門,小閆閱就失落念叨:“紅梅阿姨怎麼這麼長時間沒來,是不是把我忘記啦。”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次考試,紅梅《大學語文》得了五十八分,閆老師破例為她撩到六十分,使她輕鬆度過一關,為獲得《大專畢業證書》打下良好基礎。一九八五年學生放暑假,閆家夫婦又為女兒閆閱隨紅梅到廣闊天地,欣賞田園風光、體驗農民生活這一舉措亮開綠燈。

紅梅向廠部主管領導請了幾天假,女兒小梅托付給母親代為照管。臨行前,撥通分廠工會辦公室的電話,把她們上車的時間和車次通知曉海。

曉海到市場購買一兜水果,匆匆趕到火車站,買張站台票,進站在第四節車廂門前,見到紅梅英子和閆閱。雙方相互打過招呼,曉海向英子簡潔詢問幾句在學校的工作情況,把水果遞給閆閱,並囑咐她:聽紅梅阿姨的話,切忌個人單獨行動。身著學生裙,天真活潑,一臉稚氣的閆閱,早就盼望欣賞農村的田園風光。笑逐顏開地從曉海手中接過水果,禮貌地說聲“謝謝王叔!”曉海轉過頭問紅梅:“怎麼不上車啊?”紅梅抬起小臂看一眼手腕上手表:“時間來得及,這是始發站。”曉海手指輕輕捏住紅梅襯衣袖,示意她走到僻靜處,壓低聲音叮囑她:“紅梅,一定保護好閆閱,小女孩要格外注意安全,咱得對她的兩家大人負責,你千萬別向孩子透露出任何蛛絲馬跡,記住,你現在是名演員,扮演的角色是一名女知識青年,帶領城市小姑娘去觀賞田園風光……代我向二哥二嫂和鄉親們問好,另外,代表我到大甸子看望一下郝玉環的墓地,記得七一年公社舉辦可以再教育子女學習班,我和郝大姐一同參加,回集體戶的路上,她曾經對我說:如果大姐死去,埋葬在這裏,若幹年後,你會來大甸子上看望大姐嗎?。”

“我一定照辦,同時請你放心,曉海,我是三十多歲的人啦,此次回鄉,即便發生情況變異,也會應付自如的。”大概紅梅為自己在感情上戰勝閆家老小,達到某種目的而沾沾自喜,脈搏跳動速度的加快,促使她微紅的臉頰上閃動欣忭的光澤。紅梅濃密的眼睫毛朝上挑挑,漂亮的眸子親善地奔曉海臉上紮一眼,忽然想起什麼,跑到英子麵前,從她手裏拽到挎包,麻利拉開拉鎖,取出相機,遞到英子手中,然後打手勢招呼曉海,示意請英子為三人拍照。曉海走到車廂近前,閆閱站立中間,兩隻小手分別牽著曉海和紅梅的一隻手,英子快捷地摁動了快門。

列車啟動了。紅梅英子和閆閱頭探出車窗,揮手向曉海告別。曉海揮動手臂,不斷朝她們揮手,心靈像長了雙翅膀,伴隨她們飛到自己的第二故鄉——雙鳳屯。

列車在飛駛。瞭望著漫無邊際的田野,閆閱如同久居籠中的鳥兒衝出外邊,翱翔在天空似的唧唧喳喳鳴叫不停,不時朝紅梅問這問那。紅梅耐心回答她提出的問題,並且給她留下此行的作業:每天記敘一篇不少於三百字的日記,回家呈送爸爸檢查批閱,做出評語。閆閱爽快答應,還自告奮勇表示:結束田園生活回城後,寫一篇描述農村田園風光的作文。

在小站走下火車,紅梅一行三人換乘一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駛向向陽堡,又坐上載客毛驢兒車,行程七八裏地,下午便到達雙鳳屯。十五年前初到小屯,西南邊的那片大草甸子,已明顯縮小,部分麵積被翠綠莊稼所占據,西側兩行孱弱的小楊樹,早已長大成材,樹幹參天,繁茂的枝葉形成一把把蔽日大傘,為放牧的農民送來陰涼,為活潑的小鳥設置玩耍場所。從它們的影子和綠葉成蔭的地理位置上,紅梅揣摩出當年西南大甸子的整體輪廓。紅梅低下頭,辨認腳下土地。十四年前,就是從這條土道上,懷裏抱著包裹著的小閆閱,把這個繈褓中的嬰兒由農村送往城市。而今,當年的女知青領著這位長大的花季女孩,重新踏上故裏的土地。一種回歸故裏的感慨、興奮、激情,演繹成為暖流,從姑娘心底延續到周身,轉瞬間,與廣闊天地大自然的空氣融彙在一起,掀動紅梅情愫的波瀾:蔚藍天空中緩緩而行的兩朵白雲,向女知青致意,宛如見到久別親人,俯身伸手挽住知青手臂,親吻知青的臉頰;火紅的高粱笑嗬嗬咧開嘴,召喚女知青:想你盼你啊,紅梅,歡迎你回故鄉啊,回故鄉;晶瑩澄清的河水,鏡麵般倒映出女知青身影,顫動波紋高歌起“彎彎的小河繞過村前……”河水清靈靈潮氣被微風夾裹著輕拂紅梅臉龐。精神為之一振中,兩隻不甘寂寞的小燕,從樹上挓挲翅膀掠過河邊苞米稈上,瞪起溜圓眼睛,溜著女知青嬌容,“啾……啾……”宛轉流利鳴叫不止。

在屯南鄉間小道上欣賞一遍田園景色和風光,英子把紅梅和閆閱送到二嫂家農家小院門前,便告辭回家。紅梅手牽閆閱小手,走進敞開的小門兒。小院整潔清雅,由秫秸牆包圍,茅道左側,長著一片一人多高的苞米,秸上盤繞的豆角秧上,墜著一棵棵嫩綠的豆角,右側種植蔬菜和幾棵大麗花。迎麵矗立一座三間新苫葦草、大敞門窗的土坯房。紅梅衝著房門連喊幾聲:“二嫂……”

“啊……誰啊……”應允聲音中,一位中年婦女忙不迭地從門裏踏出屋外。

她四十多歲年紀,體格寬厚健壯,沉穩從容的麵頰上刻著幾縷彎曲膚淺的皺紋,整潔的頭發中摻和進四分之一的白發,上身穿件兒白底綠色小花的舊襯衫,挽著兩隻袖子,裸露出紫紅色粗壯的胳膊,下身穿的藍色褲子已經洗滌得發白,腳上踏著一雙農家自做的女式輕便鞋。二嫂身材照過去比魁偉了,人也顯出略略老態——這是十多年後,紅梅見到二嫂的第一印象。

二嫂睜大眼睛,疑惑地端詳著紅梅的臉龐,努力回憶眼前這位既恍惚麵熟,又似乎陌生的城市女子在哪兒相識,猶豫試探著問:“你是小……”

“二嫂,我是集體戶小紅梅啊!”

“紅梅……”二嫂嘴唇張了幾張,下巴抖顫,囁嚅地念叨,急促地喘吸著從頭到腳打量這位當年的女知青,試圖從她的五官和身體上,實現自己——一個農家婦女的某種奢望。當二嫂確認出,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確確實實是史紅梅時,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感,眼裏噙著淚花,展開雙臂一把將紅梅摟入懷裏:“真是紅梅……尋思不到你還能回屯子看我……”淚珠噗嚕嚕灑落在紅梅喬其紗襯衫上。紅梅緩緩地支起手臂,挪開二嫂的雙臂:“二嫂,別這樣,我回來看望你和鄉親們,你應該高興啊。”

“紅梅啊,我這是樂得啊。”二嫂抬起手臂,擦拭臉上淚水,露出微笑。

紅梅轉過身,站在閆閱背後,雙手搭在閆閱雙肩,將女孩展現在二嫂跟前兒,像煞有介事地向二嫂介紹:“這位小姑娘是我在電大學習,一位老師的女兒閆閱,今天隨我到農村體驗大自然生活的。”二嫂頓時如夢初醒,疾步跨前一把拉著閆閱——她的小女兒細嫩的手臂,癡呆呆的眼神兒釘子似地釘在女孩稚嫩的臉蛋兒上……

“閆閱,快叫二娘。”紅梅右手扒拉閆閱腰部的時候,臉上微笑,心裏酸楚。

“二娘。”望著眼前陌生的農家婦女,閆閱稱呼一聲。

“嗯。”

二嫂愣愣答應一聲,兩隻手臂不由自主揚起,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捧住女兒的肩膀。雖然她竭力抑製心中的狂喜和激動,但兩隻手臂依然突突抖個不停。

紅梅朝二嫂使個眼色的同時,左手攥緊拳頭悄悄朝她脊梁上捶一下:“二嫂,咱進屋嘮吧。”紅梅的話語促使二嫂稍稍鎮定,手臂戀戀不舍地從閆閱身上挪開,熱情微笑著邀請客人走進東屋。

同十多年比較,二嫂家房屋麵積增大,屋裏的擺設發生變化,地上擺放一張桌子幾個方凳,炕梢上多了兩個木箱,箱上被摞增厚,牆麵上粘貼的年畫,由富有革命性的《紅燈記》、《智取威虎山》劇照演繹成《西廂記》、《梁山伯與祝英台》之類古裝戲圖景。

她們前腳進屋,主人家的女兒蘭子——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後腳便邁進門檻。二嫂把她與客人相互做一番介紹,紅梅打量蘭子說:“一晃蘭子長成大姑娘成熟啦,你小的時候,我抱你到集體戶玩,曉海還說這丫頭長得瘦弱呢。對了,那年你媽有病住院,我來你家作伴,睡覺還非讓阿姨摟不可呢,不然就害怕。”家中來了城裏貴客,蘭子十分喜悅,手牽閆閱欲到自家地裏摘黃瓜、西紅柿。二嫂則打發她順便到磨米場,到那兒就說:“集體戶回來人啦。”

紅梅隔著敞開的窗口,目送兩位女孩歡快躍出院門兒,扭過身拽二嫂到北牆角,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告訴她:“十四年前送走的女孩就是她,你可千萬沉住氣,別露半點兒蛛絲馬跡啊。”二嫂連忙說:“我知道,你一張口提這孩子,我就瞅出來了,十拿九準是我閨女,錯不了……”她扯著紅梅手:“紅梅啊,我這輩子知足啊,牽著腸子掛著肚子惦記她多少年,盼星星盼月亮,今個總算盼到她了,孩子日子過得還那麼舒坦,可得謝謝你跟曉海啊,城裏那麼大,八成你倆找她也費老大勁吧。”

“二嫂,不必客氣,咱是一家人嗎……”

紅梅與二嫂說話間,承包磨米場的二哥見到蘭子和閆閱,聽說集體戶回來人了,連粘附在襯衫上的米糠都沒來得及抖落,就敞著懷兒和兒子大小一起,撒開大步連跑帶顛兒地奔回家,進屋就握住紅梅的手:“歡迎!歡迎!歡迎你回來,真是稀客啊,這要是在城裏碰見,真還不大敢認你呢……”接著忙不迭向紅梅打聽集體戶其他同學的情況。

“你快捷打掃打掃衣裳,舀盆水洗洗你那臉吧。”二嫂數落完丈夫,又問紅梅敢不敢認當年的大小……

二哥抖落完襯衫,抄起臉盆兒,從水缸裏舀了幾水舀子水,麻利地洗濯了頭和臉,掄起毛巾擦拭之際,二嫂把他拽進西屋,夫妻二人小聲嘀咕一陣兒,像是做出什麼決定。然後二哥二話沒說,一手抓根繩索,同大小來到小院西南角的豬圈。

肥豬“嗷嗷”的嚎叫聲,驚動了坐在炕沿上的紅梅,當她走出門外,見二哥手持繩索,領著大小正在豬圈抓一口肥豬,立即上前阻攔二哥爺倆的行動:“我們來這裏,是體驗農村生活的,豬肉在城裏已經吃膩了,就想換個口味,嚐嚐農家菜、烀苞米。”說完把二哥二嫂拽進屋,打開挎包,從裏麵取出隨身帶來的香腸、罐頭、白酒、水果,一一擺放在炕沿上。可二哥夫婦二人執意宰殺肥豬,招待城裏的貴客。正值紅梅與二嫂推推??,相持不下之際,長順興致勃勃跨進門檻,與紅梅寒暄後,同二嫂商量:“我看豬就別殺啦,於家屯於老三家今個殺豬,正賣肉呢,你打發大小去稱幾斤招待紅梅得啦。”長順為二嫂和紅梅解開圍。

紅梅回屯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飛遍小屯。柳書記夫婦、長順媳婦和不少農民、中年婦女都聞訊趕來,看望當年的女知青,這座普通的農家小院,頓時喧騰起來。幾位婦女幫助二嫂掐豆角、洗土豆、掰苞米、生火做飯;農民們嘴上銜著紙煙,向紅梅打探集體戶知青們的近況,講述十多年來各自社會經曆。話題當然離不開抓鬮、分地、家庭聯產承包以及知青回城、成家立業、工作狀況。

墨綠的苞米秸、粗壯的苞米棒,一壟壟嫩綠的小蔥、支架上稠密秧葉間躲藏著一根根碧綠可愛的黃瓜,屋簷下垂掛的一串串紅辣椒,令閆閱目不暇接,不時新奇地朝蘭子問這問那。

深夜,躺在西屋火炕上的紅梅輾轉難眠,她為自己幫助二嫂夫婦實現她們多年的夢想和夙願而興奮不已。遠處田野傳來她曾熟悉的有節奏“咕兒——呱”的蛙聲和昆蟲的鳴叫,青草野花散發的泥土芬芳徐徐飄搖進屋裏,紅梅再次感受到了久違的鄉土氣息。她側過身,右手支撐著頭部。朦朧的月光穿過薄薄窗簾透進炕上,瀉到身旁兩個女孩身上。奔波了一整天,酣睡中勻稱呼吸著的閆閱,臉蛋兒上還逗留著甜甜的笑意,大概在夢境中,還陶冶在清爽怡人的廣闊天地大自然懷抱裏。紅梅心緒蠕蠕而動,她感悟到:似乎有一條迷離的飄帶,把她與當年她送走的這位女孩之間的緣分和情愫聯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