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三(下)(3 / 3)

紅梅曉海

1984年7月22日深夜

紅梅眼睛朝“深夜”二字稍盯片刻,察覺到用語欠妥,笑笑,試圖用筆尖兒狠狠戳掉,偏偏筆囊中墨水用盡,筆尖兒幹涸。她將鋼筆套上帽兒,塞進筆筒,順手從筆筒中抽出另外一支鋼筆。就在摘去筆帽兒的一刻,一支普通淡青色筆杆兒包尖兒銥金筆,猶如一個磁場,渾身迸發出一種特殊的磁力。它依附在女主人的手上,緊緊拴住女主人目光的同時,播放出女主人青春時期在廣闊天地的身影。皚皚白雪中,在小站上,戀戀不舍的男友將鋼筆親切地遞在她手中,充溢深情的話語也從鋼筆上隨之而來:“這支筆留給你做個紀念吧,想念我的時候,你瞅瞅它,就如同看見我,我就站在你的身邊。”

這支普普通通的鋼筆,曾經催促播種在女主人心靈中愛情的種子發芽、生長,綻開出鮮豔絢麗的花朵。它記載過女主人青春年華中點點滴滴的往事,在日記中屢次寫下與男友“永遠好下去”的錚錚誓言。而今晚的燈光下,筆尖兒閃動淡淡光澤,筆帽依舊銀光粼粼,“上海英雄”字跡清晰可見。紅梅兩手分別玩味筆杆、筆帽,筆尖上漫溢出一泓春水……

紅梅輕輕放下手中的筆,緩緩起身,從書櫥的一角麻利抓到一把鑰匙,重新坐下,用它擰開寫字台的另一個抽屜——占據她心靈一角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日記本和珍藏多年的照片。一張張黑白照片傳動在手指間,紅梅目光癡癡落到彎彎的小河邊,東榮撇下半截腿的二人合影上,朝它凝視許久……牆上,鍾表的時針指向午夜,在炎熱中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大多進入夢鄉,偶爾遠處傳來摔棋子和幾個男子棋盤旁的爭執聲,涼爽的空氣隔著紗窗撲麵而來。紅梅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樁樁一幕幕往事,一縷縷心事牽著她的手打開日記本,鋼筆筆尖兒在紙上靈活地奔走:

1984年7月22日星期日天氣晴

生活宛如一個萬花筒,瞬息間變幻著五彩繽紛的景色,神奇莫測,令人眼花繚亂,無法分辨其中的真真假假事事非非。昨天正確的認識,今天可能成為謬誤,明天或後天興許轉為正確。就連真理有時也是受時間與空間限製的。假如史無前例的“”沒有爆發,假如曉海的父親曆史上沒有產生冤案,假如當年我能頂住自己政治前途的壓力,不能再“假設”了,因為時間永遠不會倒流。開誠布公地講,對待自己心向往之的戀愛對方,我——一位新中國的革命青年,連一位封建社會的女子二鳳都無可比擬。我不追求物質生活的奢侈,隻渴望精神獲得一種純潔的友誼與愛情。遺憾的是在人生的春季,我錯過了寶貴的機遇,親手糟蹋了彌足珍貴的初戀。我不想以曾試圖成全曲麗與曉海之間確立朋友關係的誠意為借口,為自己當年拋棄曉海的舉措而逃避良心上的譴責。愛情不是商品,是不允許轉讓的,轉讓愛情,其間必然包含某種隱情。人生經曆中,最難忘的是令人陶醉的初戀;最珍貴的是逆境中結成的友誼;最富有的,是遭受挫折時獲得的真情。人是高級動物,性愛是人類和所有哺乳動物的本能,它能表示男女間的心心相印嗎?婚姻與愛情永遠受社會潮流、世俗觀念、金錢財產的桎梏。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隻不過是善良人們的一種美好願望與熱烈向往而已。

紅梅合上日記本,放進抽屜的瞬間,鋼筆從她手中滑落,“砰”地摔在鋼化玻璃板上,玻璃板下鑲嵌著她與丈夫的合影。照片上的程仁威一手親昵搭在妻子肩膀上,兩眼炯炯發光,目視前方,一副勝利者姿態。似乎為獵取到身旁這位年輕貌美,政治上成熟姑娘的愛情而驕傲與自豪。

紅梅右手輕拂玻璃板,回憶起一個月前,丈夫臨別時的情景:那天下班回家,程仁威春光滿麵,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沒等紅梅說話,他便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同妻子設計起有關自己人生轉變的宏偉藍圖:“停薪留職申請,廠部批準啦,我爸爸香港辦的公司,在深圳插進個分公司,我即將到那兒去工作。形勢多變,命運濟事啊,十年前,誰家有海外關係,還不得查你個臭夠,讓你威風掃地;可今天,反倒成為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本。紅梅,往後我再也不能在工廠這個小天地循規蹈矩,像個熊蛋包似的鬆懈下去。以自己特有的行動洗刷掉身上的恥辱,啥叫恥辱啊,一個字——窮。這個世道我算瞅準啦,金錢關係將取代階級陣線,主宰一切,等我財大氣粗那天,回到工廠,所有的人、包括廠長書記,都會朝我刮目相看,政治上跌倒的我,爬起來站在錢堆上,形象自然而然會高大的。”說到此,程仁威情緒激昂,手中煙蒂奮力射向煙灰缸,那架勢是在告訴妻子,我即將被金錢包圍。

從相識到結婚十多年流轉時光,自己的丈夫在仕途航程中經曆的潮起潮落,紅梅沒有貶抑他的資格,人生旅途中的關鍵時刻,丈夫的每一個舉措都令她無可厚非。“”是非曲直尚且不論。他能像一條魚一樣,憑借這股渾水從中獲得某種利益,應該“稱讚”是一種天資的本事。坦誠講,如果沒有“”運動,自己的那位不是程仁威,而將是另外一個人。變幻莫測的世界,過去政治上長期隱匿黑暗的家庭問題,改革開放大潮中變個“魔術”,丈夫又當做一張炫耀著五彩繽紛的光環和盤托出,先是把房子搞到手,然後試圖利用這束光環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去搏擊。

窗外,幾名男子象棋盤上廝殺聲,把紅梅從回憶與凝思中引到現實,她稍稍一愣,不由得又思念起丈夫。他現在生活的如何?工作開展得順利吧。從他給自己寄來的信中,火辣辣熱烈的文字揚溢著對妻子熾熱的愛,對女兒深深的惦念。紅梅仿佛見到丈夫魁梧的身影,正展開雙臂朝她奔來,緊緊將她攬在懷裏。她的心燒得滾燙,像壺開鍋的熱水,沸熱了。她領略到三十歲女人仰慕男性,渴望獲得丈夫真摯愛撫的依依戀情……

幻覺中的紅梅耳邊嗡嗡作響,先是蚊蟲般飛翔聲,漸漸聲音高了,演繹成白天武超半開玩笑的搭訕:“紅梅:夫妻關係上,別死心眼兒,你在家做賢妻良母,人家程仁威興許正在外頭尋花問柳呢。”

一個魂兒繞在紅梅心上,把她剛才熾熱的心攪得酸溜溜的。頃刻間,摻雜進一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