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掙動之間,燕橫空著的左手脫出了網眼。終於有一隻手能活動了。
然後摸到了一件東西。
在他後腰處。突出網外。
“虎辟”的劍柄。
英雄,不會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裏,在最暗寂無人的街巷中。
荊裂跟孫無月對視一眼。雙方有一種心領神會的無形交流。
他又看看孫千斤。孫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創傷,朝他笑了笑。
“荊兄,怎麼這樣狼狽呀?”
“我正在樂著呢。”荊裂反唇相譏。“你倒來跟我搶吃。”
江雲瀾神色凝重。三個“兵鴉道”弟子已經聚回他身邊。李山陽額上仍在流血。此刻逆轉成六人對四人的局麵。但四個武當武者沒有半點動搖。江雲瀾也沒理會,何以這“獵人”會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隻要知道全是敵人就夠了。既是敵人,就要從他屍身上跨過——這是身為武當弟子的驕傲。
石弘、呼延達和李山陽,神情都跟剛才獵殺荊裂二人時不同了。之前占著絕對的優勢,他們下手雖然也沒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決鬥那種緊張感,畢竟還是不夠貫注。但現在形勢改變了。他們的精神狀態與神情也隨之改變。
——從搏兔的獅子,變成饑餓的野狼。
荊裂看見他們神情轉變,也收起了笑容。
——敵人將比剛才更要危險。
一切問答皆無用。
四條武當的黑色身影,沒有一聲叱喝,向前奔殺過去。
四挺槍棒與兩柄長刀,在巷子另一頭擺成陣勢迎擊。
最先遇敵的,當然就是孫無月那挺丈長大杆槍。因為那誇張的長度,再加上前頭裝著沉重的烏鐵槍頭,孫無月一運起峨嵋“大手臂”槍法,那槍杆彈動圈轉,劃出的槍圈大得足以籠罩整個人體,這大槍簡直就像條半軟的大鞭,迎著四個敵人來回掃打。槍尖刮過巷道的土地和牆壁,卷起一片飛砂走石,其勁力擋者披靡。
“我來!”自發率先迎上鐵槍的,是臂力最強的李山陽。剛才猝不及防被鐵槍打傷,他早就很不忿氣,揮起“卍”字樸刀,看準槍頭後兩寸處的槍杆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斷它。
孫無月這大槍,不單貫注了他本人的勁力,更包含彈性槍杆本身積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陽的“武當*法”雖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強韌的槍杆,馬上被猛力反彈開去,刀背幾乎就砸在旁邊的呼延達身上。
孫無月馬步跨前,手中大槍繼續振舞,那來回揮動的槍圈,向四人步步進逼。
江雲瀾心頭不禁一凜。從身材外形,加上這手槍法,他馬上確定眼前這個老者,就是峨嵋長老高手、現任餘掌門的師兄、外號“一丈幡”的孫無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輕忽!
眼見這巨大的鐵槍籠罩巷道,根本難以闖過。擅長短兵器近身搏鬥的石弘,身法輕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動,再次踩上右邊的牆壁,一躍上了屋頂,沿著屋簷前奔,意圖從高空突入。
這一戰術,跟日間荊裂麵對孫千斤時一模一樣。
——實戰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孫千斤汲取了上次經驗,早就提防這一著,八尺大杆舉起瞄準上路,一個刺擊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杆力發千鈞,石弘以鴛鴦鉞的短刃不可抵抗,隻得後仰翻身,落到房屋後麵不見了。
同時在前頭,孫無月的鐵槍繼續進逼呼延達和李山陽,令他們完全無法近身。
“斬它!”二人後麵的江雲瀾下令。
二人受過副掌門命令,要絕對服從師兄江雲瀾。雖然不知就裏,他們也馬上行事,雙劍和樸刀,合擊揮斬向那大槍的杆身。
結果一樣,三柄兵刃一碰上槍杆,還是被猛力彈開了;但這次合擊,也令那大槍停緩靜止了一瞬間。
——這對江雲瀾而言已足夠了。
江雲瀾從兩個同門之間欺身搶入,左手鐵爪一把抓住了槍杆。
孫無月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槍法,自從修練到能用丈長的大杆之後,在峨嵋派內已是僅次掌門師弟餘青麟的第二號高手,這般被人擒住槍杆,更是從未發生。
孫無月把本已矮小的馬步坐得更低,身體轉側,拿槍的雙手換把,變成陰手倒握。他心神聚斂,運起“借相”之法:想象自己有如站在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上,手裏的槍杆則化為又大又長的船櫓,正與海洋那強大無儔的自然力量抗衡。
孫無月粗壯的雙臂一扭絞,那大槍杆顛翻之勢,更比前強猛了一倍!
但江雲瀾早已預算這股勁力襲來,鐵甲爪仍然緊緊扣住槍杆,身子卻完全放柔,任由那杆上的勁力把自己顛得頭下足上,整個身體好像附在槍上的旗幟,揮之不去。
孫無月這“搖櫓”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卻始終未能把江雲瀾揮開,大槍前端挑著一整個人的體重,更是施展不起來。
呼延達和李山陽一見大槍緩了下來,機不可失,馬上挺刀劍搶上進攻!孫無月這杆大鐵槍,儼然是荊裂這一方威力最強大的兵器,荊裂與柳人彥一直守在孫無月左右,保護他挺槍進攻。此刻見兩個敵人乘隙殺近,他們也各舉刀槍迎擊。
尤其是柳人彥,一看見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想起兄長柳人英身上的致命傷,就知此人必是殺兄的凶手,眼睛紅得像要擠出血。他揮起手上那以兩柄短花槍扣合而成的*,橫掃呼延達頭顱!
呼延達雙劍嫻熟,一心二用,左劍豎舉擋下這一擊,同時右劍急刺柳人彥麵門,快疾而無聲。
年輕的柳人彥畢竟修為太淺,麵對這武當快劍,欲以手中那截短槍抵擋,但還是慢了半分,槍杆隻令那刺劍稍偏,劍尖把他左耳整隻削去,大半邊臉都濺血。
他身後冒起一團紅影,是師姐餘輕雲運起“圓機槍”來營救,以纓槍夾攻呼延達。
同時在另一邊,荊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陽迎頭劈來的樸刀。荊裂知道自己氣力抵不過對手,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著刀背,倭刀改為自下而上揚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陽劈下來的握刀右臂。
李山陽眼見自己這劈刀,等於把右前臂送向對手的刃鋒,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樸刀拉回去。
荊裂這招名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臉部高度,卻不縮臂收刀,反而右足邁前一大步,雙手像把五尺倭刀當作長槍,直刺李山陽胸口!
荊裂這變招之間無一絲停滯,刀尖已及李山陽身體。擅長硬打的李山陽速度稍遜,加上身體壯碩難於閃避,他斷定這刀自己已經不可能格擋或躲過,刹那間就狠下決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鎖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陽胸肩之間的同時,李山陽右手也揮出“*”——他寧願拚著吃這一刀,賺取荊裂的頭顱!
荊裂卻不閃不躲,反而放開刺在李山陽身上的倭刀,低頭邁步衝前。
樸刀斬向荊裂左太陽穴——
李山陽還是失敗了。
他忘了:對方陣勢還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荊裂頭頂斬過,今夜裏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陽的“武當*”。
揮刀者,當然又是站在荊裂身後的虎玲蘭。
兩刀交擊的火花,就在荊裂耳朵旁爆開。但他全神貫注,不為所動。
對虎玲蘭的絕對信賴,換來殺敵的黃金機會。
他衝向李山陽懷內,左手捏成一個中指節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準確轟在李山陽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時右手握住右腰的雁翅刀柄,衝過李山陽身體左側之際,一記快拔出鞘,刀鋒順勢弧形橫斬而出,通過了李山陽左腰,血濺如潮!
李山陽跪倒。他中了那記重拳,心脈大亂,呼吸窒息,甚至連腰側被深深斬中也感覺不到。
虎玲蘭見機不可失,回轉野太刀垂直劈下:陰流技法“一刀兩斷”。李山陽頭頂中刀破裂,當場斃命!
雖然率先殺得武當一人,但剛才拱衛孫無月的陣勢卻解開了。他們將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正擒住大槍的江雲瀾,眼見同門師弟被殺,卻無動容,仍全神貫注拑製孫無月的兵器。他知道這幹敵人中,以這峨嵋老叟最是高強,若不先廢掉他這大槍,勢難取勝。
他的鐵爪略放鬆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環狀不放,身體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搶前了六尺,古長劍直取孫無月心髒!
孫無月終於見識了武當快劍,竟是一如荊裂形容般可怕,已經來不及防守,左手放開槍杆及時舉起,用肉臂擋那劍尖。
江雲瀾的“貫日長虹”氣勁集中,一劍就穿透了孫無月的左前臂,還刺入了胸口兩分!
旁邊的柳人彥,即使得餘輕雲協助,對著呼延達的雙劍,本身也陷於劣勢;但他見師尊被江雲瀾重創,也顧不得自己,*改為揮向江雲瀾,意圖搭救孫無月。
荊裂和虎玲蘭見孫無月中劍,知道犯了大錯,馬上祭起刀攻向江雲瀾。
江雲瀾左手放開了大槍,那鐵爪輕輕鬆鬆就把柳人彥的*撥去;右手則拔回長劍,轉身與荊裂和虎玲蘭的兩柄刀交擊。雙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時,呼延達左劍架住餘輕雲的纓槍,右劍趁機刺進柳人彥腹中!
孫千斤夫婦驚呼,同施槍杆攻過去。
卻在這瞬間,餘輕雲身後旁邊一道木門打開,黑影竄出,一對閃亮的鴛鴦鉞,狠狠刺進毫無防備的餘輕雲後心!
——原來石弘越過屋頂到了後麵鄰巷,迅速潛進一家小店後門,穿過店內,從正門繞到峨嵋戰陣的最後方偷襲而來,果然一擊得手。
孫千斤見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憤交加,雙手在大杆上滑動,變成反握,以杆尾狠狠撥打石弘!
石弘早有準備,一個“旱地拔蔥”原地跳起,避過大杆的同時,把兵刃從餘輕雲背後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揮,一柄鴛鴦鉞就回旋著呼嘯飛出!
孫千斤完全沒料到,對方的短兵刃同時也是飛行的暗器,隻來得及瞥見銀光閃動,鴛鴦鉞已旋轉割破他喉頸,再飛越他釘到一道木門上!
大杆脫手。孫千斤雙手捂著噴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兩度出手,即連斃峨嵋好手二人。
前麵的呼延達從柳人彥腹中拔出了劍,本想上前協助石弘,卻見他迅速殺掉那對夫婦,心下一寬。
但也因為這一放鬆,沒有戒備仍未斷氣的柳人彥。呼延達隻覺頸項一緊,原來受重傷的柳人彥用盡最後力氣,以*中間的鐵鏈,絞住了呼延達的喉頸!
呼延達不禁心慌,“靜物雙劍”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彥的肋骨間,柳人彥這才氣絕,但雙手至死仍緊緊拉著鐵鏈不放,呼延達一時脫不了身。
孫無月瞬間連續失去了兒子、媳婦和徒兒。悲哀化成了複仇的能量。他單憑一條右臂的力量,把大槍往旁猛揮!
那超過五十斤重的槍杆,一發動起來有如惡龍擺尾,把呼延達和已死的柳人彥二人頭顱,一股腦兒都狠狠掃中!
呼延達頭顱右側被猛擊,一擺蕩間,左邊又撞在巷道的牆壁上,連磚石都撞裂了。他登時眼耳口鼻都溢出鮮血,跟柳人彥的屍體一同崩倒,那雙劍兀自留在柳人彥身上。
正和荊裂與虎玲蘭惡鬥的江雲瀾,看見孫無月竟然單臂都使得動這大槍,甚感意外。因為自己計算錯誤,又折了一名“兵鴉道”門人,江雲瀾很後悔剛才沒趁機向孫無月再加一劍。
他心中一亂,加上荊裂和虎玲蘭兩人刀法配合得越來越好,終被逼得後退。荊裂二人怕孫無月再遇險,也不追擊,亦退到他身旁,前後戒備著江雲瀾和石弘。
兔起鵲落的死鬥。不過十幾次呼吸的時間,對戰的人數迅速減成三對二。
武者間的淘汰,何等殘酷。
童靜沒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她隻看見,頭頂上方閃過一抹光芒。
然後,有幾段斷去的粗繩落在她身上。
當她把繩子撥去的同時,聽見許多弓弦彈動的聲音。她本能地閉著眼在麵前揮劍。
——我……要死了嗎……
沒有。
兩道大盛的光華,在她前方旋轉。有的箭掠過了。有的遇上那兩團光,箭折墜落。
然後是一條前衝的身影,帶著那兩道光芒,瞬間衝殺入弓箭手群中。
慘叫。血花。弓折。弦斷。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過下,二十幾個馬牌幫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鐮刀的禾稈,成排地紛紛倒下。
童靜看見,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後頭的蔡天壽,被驚嚇得就地跪倒;也看見蔡昆沒理會兒子,轉身就向花園旁的房子奔逃。
當最後一個弓箭手都倒下後,那躍動的身影方才靜止。
燕橫,左右手握著“雌雄龍虎劍”,矗立在蔡天壽眼前不足四尺處。他一身藍衣沾滿點點血花。頭發散亂,左邊臉因為中毒已發黑微腫,左眼充血瞇成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