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英雄不孤(1 / 3)

“祥雲客棧”方圓幾條街內的房宅人家,聽見這場死鬥的呼喝聲和巨響聲,早已知道發生了他們管不著的事情。家家緊閉門窗,滅掉燈火,街巷有如死城。

荊裂和虎玲蘭二人,蹲在其中一條暗巷的角落裏,互相緊挨著一動不動,身體融入了黑夜。

荊裂之前在屋頂上受了三道割傷,現在身上又多出十幾處傷患,都是剛才在暗房內拚鬥時捱的。雙手雙腿一片斑斑駁駁,左腰間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顎削開一道口子,連帶一片胡須都剃去了。

虎玲蘭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並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膚許多處給磚瓦劃過的淺傷,已算是受傷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幾次遇險,都是荊裂拚著死亡或傷殘的危險掩護她,用刀子甚至身體把對方的兵刃擋下,否則她此刻可能連站都站不住了。

兩人被四個武當“兵鴉道”高手圍攻,竟然沒有受到致殘或致命的傷害,還能合力破開牆壁,逃到這暗巷裏,絕對是個奇跡。

然而他們肯定,敵人還在外麵不斷搜索。這一夜還很長。

荊裂勉強把自己的呼吸聲壓下去。他感到氣息有點急促。因為流血,體力顯然消耗得很厲害。

額上劍傷的鮮血又流進他的左眼。他用極緩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動作,會馬上被敵人發現。

虎玲蘭雖然自小練武,在薩摩國跟人比試也不隻一次,但像這般凶險的拚殺,則從來沒有嚐過。荊裂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蘭也知道自己在顫震。她用細得附耳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隻是緊張。”

“我知道。”

“原來除了殺死你或者嫁給你之外,我還有第三條路。”虎玲蘭又說。

“就是死在這裏。”

雖在黑夜中互相背對,荊裂仿佛看見虎玲蘭那倔強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這麼可愛,我當時就在薩摩多留幾天,先娶了你再說。”

虎玲蘭苦笑:“你說這種不好笑的笑話,又多給我一個要殺你的理由。”

“要殺我的人已經太多。請先耐心等等。”

在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靜的街巷裏,看不見的敵人正在外麵環伺。荊裂和虎玲蘭感覺仿佛被天地隔絕,格外有一種同伴互相依存的親密感。

他們同時不再說話。

不是因為尷尬。

而是兩人都感受到,危險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經結束。

巷口出現一條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陽,倒提的樸刀反射著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動不動,正向巷子裏張望。

躲在暗角的荊裂和虎玲蘭,緊張地盯視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陽。

——他看得見我們嗎……

李山陽腳步還是不動,樸刀卻已緩緩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終端。

荊裂感到不對勁。

——他是誘餌!

果然,下一瞬間,兩柄沒有反光也沒有風聲的劍,就從上空迎荊裂刺下!

是從屋頂潛過來的呼延達。李山陽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們注意,好讓呼延達偷襲。

——荊裂知道,武當一直還有第五個人,在高處監視他們。現在想必也是此人,發現了他們的所在。

荊裂及時舉刀。倭刀長刃成一字,一口氣格住了“靜物雙劍”。虎玲蘭配合無間,野太刀直刺呼延達麵門。

卻被一把鴛鴦鉞擋下了。石弘就在呼延達身後。

同時李山陽舉刀從巷口狂奔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心意一樣,知道必先逃出這夾攻,兩人各虛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躍出奔跑。

但他們不是要跑向巷道無人的另一端。因為十成肯定,最強的江雲瀾已在那邊守著。

荊裂兩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陽——之前接戰中可知,李山陽算是四人中實力最低的一個,他們寧可從他那頭突圍。

呼延達和石弘這時自屋頂躍下著地,也從後趕過去。

李山陽孤身麵對兩人,卻毫無懼色,更加快衝前,率先把樸刀橫掃過去。

——身為武當“兵鴉道”的精英,就有這樣的自信。

虎玲蘭低頭閃過那寬大的刀鋒。荊裂則舉刀架住。

兩刀一碰上,李山陽即把刀柄扭轉,以那“卍”字形的逆鉤護手,鎖住荊裂的刀刃,緊接雙臂發力,壓向荊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荊裂,臂力絕對足以跟李山陽抗衡。但此刻他因為受傷,已經流失了許多氣力,無法頂著猛牛般衝來的李山陽,身子不住倒退。兩人纏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門,雙雙跌了進去!

石弘與呼延達看見,卻先不理會,繼續奔殺向虎玲蘭。

——先教他們兩人分開,逐一擊破!

虎玲蘭回身,本想去救荊裂,但呼延達已經舞起雙劍殺至,她隻能舉刀作盾迎擋。

石弘緊接自呼延達身後躍出,卻不是跳到高處,而是身體成水平貼地前飛,右手鴛鴦鉞一揮,鹿角刃割傷虎玲蘭的右小腿。濺出的鮮血比她的衣裳更紅。

虎玲蘭腿一軟,幾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強忍撐著,一揮野太刀把呼延達雙劍逼退。

石弘掠過了虎玲蘭後一下翻滾,在地上跪定,已經與呼延達成前後夾擊之勢。

虎玲蘭斜架著長刀,嬌美的臉容仍然鎮定,雙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裏明白,這前後四把武當兵刃同時發動,恐怕即是她戰敗身死之時。

她沒有後悔千裏迢迢到這中土內陸之地來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個武家的女兒。

石弘毫無表情,但他心裏異常興奮。年紀輕輕就成為武當“兵鴉道”第一線的戰士,青城山一役又單打獨鬥擊殺了前輩級的陳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隨著這次遠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現在他那輝煌的戰績,又要加添多一筆了。

石弘正想發動,身後卻有強烈的破風聲逼至!

他馬上回身。月光下可見,一團不斷翻動揮振的紅色物事,正朝他當胸襲來。鴛鴦鉞交叉迎擋,發出金屬交鳴聲。

另一股破風聲又朝石弘腿膝掃來,那勢道與力量更要凶猛。石弘一個淩空翻子,頭下腳上側翻一圈,把那兵器閃過了。石弘猝然被偷襲,知道不利,先退出攻擊範圍再說,乘這翻子之勢踏上巷旁牆壁,再一躍蹲上了牆頭。

石弘這時才有空細看:從巷口出現襲擊他的,是一個獨眼男人與一名婦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蠟大杆,女的則握一挺紅纓槍。

——槍杆。

——是峨嵋派!

“聞名不如見麵。”孫千斤冷冷的說。“鼎鼎大名的武當,原來喜歡仗人多夾擊一個女人。真是大開眼界。”

虎玲蘭完全不曉得這一對男女是誰。可是她笑了。

——一對二,變成三對二。

同一時間,跌入那房子裏的荊裂和李山陽,混亂中兵刃分開了。

屋內極是黑暗。這對仇敵一般心思,就憑著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揮刀砍劈。

原來這屋子是一家賣紙錢祭品的店子。掛在店裏的無數紙紮品,被兩柄大刀卷碎,於空中如雪紛揚。

刀刃交擊了三四次,荊裂感到手臂酸麻,越來越難抵受李山陽的力量。

李山陽則感覺出荊裂的臂力已經削弱,大為亢奮。

——這“獵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舉刀,突然店子後的另一道對街木門,被某種東西轟然洞穿!

李山陽沒有思考,本能地把樸刀護在胸前。

那穿入的長物,有如出海蛟龍,卷起碎紙的漩渦,直撲向李山陽,猛地擊在樸刀的刃麵上,那股力量強得李山陽雙臂關節也吃不消,刀背被壓得失控,打在他的額頭上!

李山陽被砸得流血,身體同時帶著漫天紙碎,從剛才撞破的門倒飛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這時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幾近丈長的大杆,比之孫千斤那根還要粗了一圈,杆首裝著一個烏黑的鐵鑄槍頭,仍在彈動不止,發出有如蜂鳴般的震音。

荊裂興奮地回頭,看著後麵那穿了洞的木門推開來。

一個矮小的身影。

在外麵的巷子,石弘和呼延達看見身材高壯的同門李山陽,竟然如此被猛力摔出來,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門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雲瀾也現身了。他臉色煞白。

——怎麼有敵人的強援到來,陳潼也不示警……

江雲瀾隻想到一個可能:陳潼已經沒有說話的能力了。

從那碎破的木門裏,有人踏了出來。

是手握著雙截*的柳人彥,跟還在喘息的荊裂。

最後出現的,當然就是手提大鐵槍的矮小老者。他直視站在巷尾的江雲瀾。

“峨嵋孫無月。今夜領教武當派劍法。”

被那張又粗又堅韌的捕獸網包纏著,燕橫手上的“龍棘”使運不上。

——太長了……

馬牌幫本部的中庭花園兩旁,閃出八名手持長矛的漢子。但他們還不敢上前——青城劍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斬就破開鐵門閂的鋒銳寶劍,令他們戒懼猶疑。

燕橫透過網眼,看見那一根根銳利的矛尖,又憤怒又焦急。

“你們還等什麼?”從房子另一邊,帶著兒子奔跑過來的蔡昆大聲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殺他,我們都沒命!”

就在這時,花園臨近前門那一頭,有三條身影奔了出來。

竟然就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手裏提著已染血的精鋼長劍,帶著兩個握刀的幫眾,殺了進來。

“怎麼給她闖入來了?”蔡天壽看見,不禁怪叫。

原來剛才馬牌幫太過專注於獵殺燕橫,本部正門的防守不覺薄弱了。正好童靜帶著二十幾個部下攻過來,雖然打不開正麵的大門,但卻翻過圍牆硬闖了進來。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幫眾,還在外麵前院裏,跟馬牌幫的守衛集體打鬥,隻有童靜和兩個手下,趁著混亂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報岷江幫總號,童靜一聽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劍士竟然獨闖馬牌幫,心想絕不能輸給他,沒等集齊大批人馬,就帶著總號裏的二十幾人趕來。此刻卻看見燕橫成了網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間童靜敗了給燕橫,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壽,本來對這少年很是怨恨;但現在看到他中了馬牌幫陷阱,身陷羅網,又被許多長矛對準,童靜心中俠氣陡生。

——我都打不敗的劍士,怎麼能讓你們這些混蛋殺了?

童靜單人匹馬仗劍奔出,一劍撥開了兩枝長矛,守在燕橫的下方。

“大小姐,危險啊!”兩個岷江幫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護童靜,但又有兩個馬牌幫的守衛從後追趕而來,與他們纏鬥在一起。兩人空自著急,卻無法脫身。

童靜仰頭瞧瞧燕橫。

“我才不會讓這些鼠輩傷了你。”

從青城山到馬牌幫,燕橫幾天以來,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窮途。此刻聽見她這句話,心中一動。

“幹什麼?”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長矛的漢子,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靜。

童靜所學雖然不是名門正宗的武藝,但畢竟也用心苦練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揮劍旋圈,把長矛都撥去,還砍斷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網裏麵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幫雖是馬牌幫的宿敵,但蔡昆根本沒把童靜看在眼內。這個江湖閱曆豐富的馬牌幫主深知:就算此刻這裏再多一百個岷江幫的人,都不及這一個青城派劍士可怕。

長矛改為刺向燕橫,這反而令童靜更為難: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還可以閃去大半,現在卻全部要揮劍架開。她叱喝著來回轉身踏步,使盡了從好幾個老師學來的劍法,把長矛都在燕橫身前擋去,但已顯得左支右絀。

燕橫瞧見已經揮汗如雨的童靜,不禁又在網中焦急掙紮,卻感覺中毒的身體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布在窗戶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趕到花園來了。蔡天壽馬上吩咐他們排好陣勢。蔡昆則叫持矛的手下遠遠退開。

瞧著那二十幾個箭手彎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這邊,童靜緊張地舉起長劍。

“快走!”燕橫一邊在網中猛掙,一邊呼叫。“不用理我!”

童靜那有如男孩般英氣的臉神色凝重,咬著下唇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走!”燕橫發覺因為毒發,連舌頭都開始不靈活了。“會死的!”

童靜還是沒有回答他,神情堅決。她握劍凝視那排箭手,準備迎擊射來的箭叢。

“你充什麼劍俠?明明武功那麼差勁!”燕橫身體繼續劇烈掙紮,一邊喝罵童靜。

——他口中是這麼罵,但其實內心很感動。

他右手奮力想把“龍棘”抽動,但粗繩把那四尺長的劍刃緊緊壓著,貼到他的身上,根本連一寸都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