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英雄不孤(3 / 3)

猶如從地獄回來。

蔡天壽膝下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饒命!不是我,是我爹——”

還未說完,“虎辟”那寬厚的短刃,已經洞穿蔡天壽的心髒。

蔡昆還在跑,連一眼也沒有回頭看死去的兒子。

燕橫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著身體向前高高躍起。

那空中擊刺“龍棘”的動作,竟然正是當日師父何自聖所使的“雌雄龍虎劍法”絕技:“穹蒼破”——燕橫在半失神的狀態之下,身體自然使出這記隻看過一次的劍招。

速度、力量、氣勢,都跟師父差得很遠。也沒有龍飛九天的“借相”出現。

但那神態,與何自聖很像。

這刺劍的結果,當然不用說了。

燕橫著地後,一腿踹飛蔡昆的屍體,把“龍棘”拔離。他把劍往旁略一揮動,灑出血花。

青城寶物,金光四射,殺不沾血。

燕橫意識不清,仍握著雙劍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個個掙紮*。他們並沒被殺,但都受著重傷,有幾個還斷手折足。

燕橫回頭掃視花園四周一眼。後麵的廳堂仍在焚燒。他眼神迷茫,好像記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這一眼,卻令花園內所有拿長矛和拉繩網的馬牌幫漢子心驚膽顫。他們同時丟下手上東西,沒命似地擁往正門方向奔逃。受傷的弓箭手裏有還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靜沒理會他們。她隻凝視著這個形如惡鬼的青城少年劍士。

她的眼神裏,混雜著畏懼與敬慕。

——用劍,原來是要這樣的。

終於燕橫雙膝一軟,身體倒下。

童靜及時上前扶住了他。

燕橫雙目反白,失神昏迷。

——這就是燕橫初踏江湖的第一場戰績:為了一家不認識的人,孤身仗劍,摧毀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幫會。

荊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戰況,表麵上他這邊仍占三對二的人數優勢。但孫無月一臂已重創,荊裂自己和虎玲蘭也滿身是傷,總體戰力比不上這兩個毫發未損的武當強手。

他綜合自己過往無數比鬥的經驗,要在短時間內想出最有把握的戰法。

第一,要令江雲瀾和石弘兩人繼續在巷道兩頭分開。假若他們合流,更難應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擊殺其中一人。混戰毫無勝算。

問題是:這兩點簡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兩人,就要分兵跟他們各自纏鬥,根本無法集合三人之力……

雙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經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禱。

——保佑我們,取得這場勝利。

家破人亡的孫無月,臉容有如寒冰。他已是無所罣礙。左臂和胸口的傷也都沒有感覺。他暗下調息,將意念貫注在一條右臂。

他隻想著唯一的念頭:怎樣用這最後僅餘的氣力,把那烏黑的鐵槍頭,搠進其中一個仇敵的身體。

荊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槍,忽然有靈感出現。

“前輩,待會兒要借你的勁。”他悄聲說,左手一邊拔出鳥首短刀。

孫無月不明荊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種戰術。

這時孫無月看見,荊裂伸足在大槍上輕輕踏了一踏。孫無月恍然。

“那麼就靠你了。”

荊裂隻是微笑。

江雲瀾和石弘其實也在思考怎樣作戰。

——始終是混戰對我們最有利。

兩人隔遠相視一眼,點點頭,同時拔腿衝向巷中央三人。

荊裂咬牙。

——就賭這一招!

“後麵!”荊裂朝虎玲蘭呼喝,自己則衝向前麵的江雲瀾。

虎玲蘭早就準備著,隻聽荊裂一聲決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斬後方的石弘!

孫無月同時單臂舉起大槍,似乎是要向前與荊裂夾攻江雲瀾。

江雲瀾奔跑著,右劍架在鐵爪上,準備以一對二。

荊裂擎左右雙刀,正要率先跟江雲瀾交戰,卻突然急煞步,轉身向後跑跳。

他後方的孫無月已經架起大槍。

江雲瀾追擊背轉的荊裂。

荊裂這一躍,竟然跳上了孫無月的槍杆!

孫無月有如單手拿釣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槍往上高揚。

荊裂以槍杆作踏板,充分借助孫無月這槍的勁力,從槍杆上跳躍而出,身體飛向石弘!

這一記跳躍,集合了荊裂本人的腿力、孫無月的臂勁、大槍杆本身的彈力,荊裂的身體有如攻城大炮射出的石彈,以極驚人的速度與力量,眨眼已飛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來還準備以單把鴛鴦鉞對抗虎玲蘭的大刀,怎料荊裂如此後發先至,倉猝間不及閃避,就把鴛鴦鉞舉起,迎向這飛射而來的“獵人”。

荊裂在半空中乘著猛勢,右手砍出雁翅刀,狠狠擊在鴛鴦鉞上!

一交鋒之間,石弘隻感手臂傳來極震撼的巨力。莫說他未學“太極”,就算會,這種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關節無法抵得住這種力度,同時收折,荊裂的雁翅刀壓在鴛鴦鉞上,硬生生就把鴛鴦鉞的刃鋒,壓得插進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時虎玲蘭趁這時機,把野太刀的斬勢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將石弘的左腿齊膝砍斷!

荊裂餘勢未止,把石弘的身體撲倒地上。荊裂跨騎著石弘腰身,左手鳥首短刀順勢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當派“兵鴉道”弟子石弘的輝煌戰績,就在今夜擊殺兩個峨嵋武者之後戛然終結了。

一夜之間折損三名“兵鴉道”弟子。這是武當派過去未嚐的恥辱。

而這個恥辱,是在自己領導之下發生的——江雲瀾入武當山門二十三年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假如死了這麼多人,卻連“獵人”的頭顱也帶不回去,我還有何麵目再穿這“兵鴉道”的黑衣?

江雲瀾此刻眼裏隻有荊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鐵爪的五根指頭插入巷道牆壁;左臂再發力一拉,身體以那鐵爪為軸,淩空飛起,如秤砣般向前蕩去,其追擊的去勢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雲瀾一蕩出,左爪就放開了牆壁,身體如箭飛射!

荊裂剛才那一記跳躍衝擊極耗氣力,加上他本身就有傷,殺了石弘後,回不過那口氣來,站起轉身略為緩慢。

江雲瀾的古長劍,已在半空中蓄勢待發。

——下一刻將要洞穿荊裂的背項。

孫無月看在眼裏。這時他最接近江雲瀾。

——荊老弟!

孫無月知道再運用大槍肯定來不及。他棄掉槍杆徒手衝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雲瀾腰側。

就算平日神充氣足,這等接近戰鬥,孫無月也絕非江雲瀾的對手。

——又礙著我!

江雲瀾憤怒得切齒,長劍一旋轉,就把孫無月打來的手掌絞斷,劍勢接著順刺,貫穿孫無月的右胸!

“前輩!”荊裂哀呼。

哪知孫無月早無生念,已斷掌的右臂抱著江雲瀾腰身,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拉前,長劍從他背後突出。孫無月身材不高,這一拉抱,頭頂剛好碰在江雲瀾麵門,撞得他一陣暈眩。

“快殺他!”孫無月吐血呼喊。那口熱血都噴在江雲瀾胸口上。

荊裂猛地把左手的鳥首短刀擲出,飛向江雲瀾頭部。

江雲瀾被孫無月抱著,限製了移動,隻能側頭閃避。回旋飛來的刀刃,險險從他左額擦過,帶出一抹鮮血。

“斬他……”孫無月的聲音已經微弱。“……連同我……一起斬掉……”

孫無月眼看已勢難救活。就算救活了,一個雙手俱廢的槍術名家,隻有比死更難受。眼前的確是殺死武當高手江雲瀾的最佳時機,也是孫無月本人的願望……

——但是,荊裂無法下手。

即使是將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進一個生死並肩的同伴身體上,他,辦不到。

島津虎玲蘭卻二話不說,提著野太刀一躍上前。

鮮血流入江雲瀾眼睛。他隻是隱約看見對麵一個身影撲前,加上聽見孫無月瀕死的說話,心中大慌。

要把劍拔出已來不及。江雲瀾左手緊抓孫無月的頭發,帶同他的身體快步後退。

虎玲蘭踏步大力揮刀,斜斜劈下。陰流太刀技。“燕飛”!

江雲瀾拉著孫無月,無法及時急退。他心裏已有死亡的準備。

野太刀的“燕飛”斬擊,並沒有斬開孫無月或是江雲瀾的身體,而是猛砍在孫無月背後突出的劍刃上。這一擊角度準確,江雲瀾的古劍雖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這五尺餘長的厚脊大刀砍劈,隨著一記金屬鳴音,四寸長一截劍尖斷折飛去。

——與荊裂一樣,虎玲蘭也無法朝一個救過自己的人揮刀。江雲瀾又退了十幾步,感覺已經安全才停了下來,把斷劍拔出已咽氣的孫無月胸膛,左手仍然抓著那屍身的頭發。他瞧見愛用的兵刃被毀,心中痛惜。

——但劍斷,總比身體斷開好。

荊裂和虎玲蘭並肩,再次舉刀擺開架式,顯然有繼續戰鬥的準備。

——他們自知體能都已經消耗了七八成。麵對武功比他們強,又未有受什麼大傷的江雲瀾,可說沒甚勝算。

然而他們不知道,江雲瀾戰意也已大大減弱。愛劍被毀隻是其次;對他打擊更大的是,剛才荊、虎二人,確實有絕對的機會,就地把他連同孫無月一刀兩斷。

江雲瀾隻覺得,武當“兵鴉道”武者的榮譽,今夜已經幾乎被自己丟盡了。

這時,荊裂和虎玲蘭後麵遠處,傳來人群呼喝的聲音。

巷裏三人同時緊張地往那方向張望。那是“祥雲客棧”的所在。遠遠可見有燈籠的光華。

虎玲蘭臉容一緊。如果來的是“物丹”的後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別緊張。”荊裂輕聲用日語說,臉上掛著笑容。“要裝作知道,來的是自己人。”

虎玲蘭瞧向江雲瀾,發現他的神情也有點緊張。

——也就是說,他也不確定來的是誰。

虎玲蘭依荊裂之言,展顏笑了。

江雲瀾確實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他隻知葉辰淵不大可能再加派人來。

——副掌門對我們絕對信任。

江雲瀾看看地上的屍體。峨嵋派的人悄悄來了成都,必定是衝著武當而來,也許不隻派了五個這麼少……

江雲瀾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來第二批峨嵋槍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雲瀾並不害怕。但如果連自己都戰死,等於這次“兵鴉道”四人全軍覆滅。那將是武當派的重大屈辱。

外邊的人聲和燈火更接近了。

江雲瀾恨恨地瞧著荊裂,心意已決。他左爪揪起孫無月屍身,右手斷刃一揮,把孫無月的頭顱砍了下來。荊裂二人不禁動容。

“獵人。”江雲瀾以斷劍指著荊裂。“留個名字。”

“荊裂。”他說著,把雁翅刀垂下來。

他知道戰鬥已經結束。

“別以為你這次勝利了。”江雲瀾冷冷說。

荊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屍身。他點點頭。“我知道。”

“在武當派的霸業跟前,你不過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江雲瀾垂下斷劍。“你繼續吧。看看你還能像今夜這樣掙紮多少次。”

“直到你們殺死我。”荊裂把刀擱在肩上。“或者我殺光你們為止。”

“就這麼約定。”

江雲瀾說時竟然在笑。那笑容並非譏嘲,而是發自真心。複仇雖然失敗了,但他心底最深處,卻隱隱有點慶幸。

——若不是以決鬥武者的身份殺死他,不夠痛快。

江雲瀾說完,提著仍滴血的人頭,就轉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荊裂在回味剛才的對話。他了解江雲瀾的感受。

那群人終於提燈籠尋到這巷子來。虎玲蘭一陣緊張,轉身舉刀。

隻見那些燈籠上,寫著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幫的人。來“祥雲客棧”尋找他們失蹤的總管沙南通。

“不是敵人。”荊裂按著虎玲蘭的手,讓她把刀放下。

荊裂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傷痛和疲勞這時才一起侵襲而來。他感到身體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蘭及時扶著,他才不至整個人摔倒。他用雁翅刀支著地,勉力跪定。

荊裂仰首。看見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還了。

他心裏默默對自己說。

——還有,對死去的同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