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所謂“千歲”,不過是對“王”一級人物的俗稱或尊稱。事實上,在明、清兩代,凡親王、郡王、皇後、皇貴妃,俱可以稱為“千歲”。甚至,連獨攬權柄的大太監,也有公然稱“九千歲”的,如魏忠賢之流。據《廿二史劄記》卷三十五,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金像用冕旒,凡疏詞一如頌聖,稱以堯天舜德,至聖至神。而閣臣輒以驕語褒答。運泰迎忠賢像,五拜、三稽首,……詣像前祝稱: 某事賴九千歲扶植”。難道魏忠賢之流亦是太子?可見,劉心武先生僅憑一個“老千歲”的稱呼,就斷定其為廢太子胤礽,實在難以令人信服。至於劉心武先生反複強調的“壞了事”三字,這也並沒有什麼神秘性可言。須知,在雍、乾時代,清皇族內部權力鬥爭中遭到整肅而倒黴的皇族成員,並不鮮見。譬如,僅雍正時代著名的就有康熙第八子胤禩(即“阿其那”)、康熙第九子胤禟(即“塞思黑”)、康熙第十四子胤禵、雍正第三子弘時、老平郡王納爾蘇等等。無論哪一樁案件,都足以給曹雪芹在小說中虛構所謂“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提供現成的素材,也根本不足以認定這就是康熙朝太子胤礽被廢的舊案。
錯誤之二: 太子留下的對聯。
為了將小說中的賈府、曆史上的曹家與康熙廢太子胤礽聯係起來,劉心武先生在《紅樓望月》一書中提出了以下一種說法:
這個太子有很多故事,我現在不細說,我現在就告訴你,由於康熙從小培養他,一方麵要精通滿文,一方麵要精通漢文,請很多名師大儒,讓他學“四書”、“五經”,讓他學漢族的經典,同時讓他學詩詞歌賦,讓他對對子。太子留下一副對聯很有名,在康熙朝一位大儒王士禎所留下的《居易錄》這本書裏就有記載。這副對子是這樣的“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請注意他的平仄,請注意這副對聯的最後一個字,上聯最後是“月”字,下聯最後是“霞”字。林黛玉在榮國府正堂所看見的對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上聯最後是“月”字,下聯最後是“霞”字。
但早有“紅迷”朋友指出,所謂“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並非太子所作。它是劉禹錫《送蘄州李郎中赴任》的詩句:
楚關蘄水路非賒, 東望雲山日夕佳。
薤葉照人呈夏簟, 鬆花滿碗試新茶。
樓中飲興因明月, 江上詩情為晚霞。
北地交親長引領, 早將玄鬢到京華。
——劉先生的這個證據,顯然也不足以認定賈府或曹家與胤礽、弘皙一家的關係。
錯誤之三: “星宿”讀作“星塑”。
在《秦可卿的原型》一講中,劉心武先生對張友士給秦可卿開的藥方子,作了以下的解釋:
這個藥方的頭一句如果要用諧音的方式來解釋的話,人參,白術,按我的思路,應該代表著她的父母……人參,這個參,可以理解成天上的星星,人已經化為星辰了,高高在上,我覺得可以理解為是象征長輩;白術,作為一味中藥,術的讀音應該是zhu(第二聲),但是曹雪芹從南方來到北京,他還保留著不少江南人的發音習慣……因此“白術”作為黑話,也可以理解成“白宿”,“宿”也有星辰的意思……總之,我覺得“參”和“術”都隱含著星辰的意思……這藥方裏的頭四個字,代表著秦可卿家裏的長輩,她的父母,她的兄長……把第三味藥的兩個字拆開,與前後兩味藥連成句子,那意思就很直白了,它是這樣的: 人參白術雲: 苓熟地歸身。意思就是她的父母說,告訴她底下這句話,說老實話,她的父母可能心情也很沉重,她自己看了以後也會更痛苦,就是“令(苓)熟地歸身”,也即命令她,在關鍵時刻,在她生長的熟悉的地方,結束她的生命。
這卻又犯了常識性的錯誤。須知,普通話中“星宿”的“宿”字,根本不是讀作“塑”的音,而是讀作“秀”!且看《新華字典》(1998年修訂本)549頁上,對“宿”字的解釋:
宿③xiù: 我國古代的天文學家把天上某些星的集合體叫做宿: 星宿、二十八宿。
①sù: 見468頁。
②xiǔ: 見548頁。
不知道這個“星宿”的“宿”,與“白術”的“術”,有何“諧音”可言?另外,把“星宿”解釋成“星星的意思”,也屬於常識性錯誤。“星宿”是某個星區下所有肉眼可見星的集合,並非單獨的“星星”。中國古人將星空劃分為二十八個星區,是有二十八宿。每七宿又組成一個大的組合,分別用動物表示,依次為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而東、西、南、北、中,又分別與“五行”相對: 東方屬木、西方屬金、南方屬火、北方屬水、中央屬土。由此構成中國古代天文學的基礎。劉先生大概隻忙著作“揭秘”的事,竟忘記了在這些古文化常識上下點工夫了吧?
錯誤之四: “清虛觀”讀作“清虛關”。
與上一個錯誤類似,劉心武先生在《賈元春原型之謎》也讀錯了一個不該讀錯的字。以下為劉先生的原話:
那麼,她最早可能是哪兒的王妃呢?我們就要說到,“清虛觀打醮”這件事情。這個事情我在前幾回裏麵講過,你還有印象嗎?很重要的情節。那麼清虛觀打醮它的起因是什麼?為什麼要在清虛觀打醮?為什麼?有人說,你已經講了呀,那不是賈母她“享福人福多還禱福”,賈母是這樣一個目的,但是清虛觀打醮的發起者是賈元春,書裏麵是非常清楚地給我們寫出來的。在第二十八回,通過襲人的話報告給寶玉,說: “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清虛觀打醮最早的起因,不是說賈母本人她要求福,賈母求福的由頭,是因為賈元春有一個交代。這裏我想,這一筆曹雪芹他不會亂寫,更不可能是我就要寫一句廢話。曹雪芹的《紅樓夢》每句話他都是認真下筆,都有用意的。清虛觀打醮由頭,是賈元春她要賈府做這件事。在什麼日子做呢?在五月的初一至初三,在端午節前。打什麼醮呢?打平安醮。打醮就是祈福。她顯然是要為某一個人祈求平安,如果是活著的人,她希望他活著平安;如果是死去的人,希望他的靈魂能得到安息。
在這段講話中,劉心武先生將“清虛觀”一律讀作“清虛關”,這也不符合普通話的習慣。“觀”字,作道教建築講,應讀去聲,讀作“貫”。且看《新華字典》(1998年修訂本)169頁上,對“觀”字的解釋:
觀(觀)②ɡuàn: 道教的廟宇。
①ɡuān: 見167頁。
這個錯誤雖沒有上麵一個錯誤那樣致命,但也足以顯示出劉心武先生之“揭秘”係列的不嚴謹。
另外,還有一個小問題,也可以同劉心武先生商榷幾句。這就是賈元春判詞的問題。正如劉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該判詞的最後一句,實有兩種不同的版本: 一作“虎兔相逢大夢歸”,一作“虎兕相逢大夢歸”。劉先生相信“虎兕”為曹雪芹原稿,“虎兔”為後人改稿,且在“揭秘”係列節目中擬出了一個圖表,對兩者的關係進行了梳理、概括。該圖表如下:
虎兔——通行本
虎兕——古本
然而,筆者卻不能不說,劉先生這樣的概括實在來得草率!劉先生所稱“通行本”實際為程高本係統,所稱“古本”實際為脂評本係統。說程高本係統中該句判詞一律寫作“虎兔相逢大夢歸”,自然不錯。然而,脂評本係統中,卻遠不是所有的版本寫的都是“虎兕相逢大夢歸”!恰恰相反,除己卯本、夢稿本以外的絕大部分鈔本、印本,都與程高本一樣,寫的是“虎兔相逢大夢歸”!我們也可以將劉心武先生所稱“古本”中“虎兔”、“虎兕”的情況,擬出一個簡表供諸位一覽:
虎兔——甲戌本、庚辰本、北師大本、蒙府本、戚序本、南圖本、甲辰本、己酉本
虎兕——己卯本、夢稿本
如果取“古本”的“古”義,與“通行本”的“今”義相對,則甲戌本是目前公認的年代最古,行文也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版本。而甲戌本上亦赫然抄寫著“虎兔相逢大夢歸”,口口聲聲“古本”的劉心武先生又為何不采信此最古版本的寫法呢?如果說“虎兕”為原稿,“虎兔”為高鶚“篡改”,高鶚又如何能夠將曹雪芹生前形成定本的甲戌本、庚辰本一律改過?所以,“虎兔”與“虎兕”,孰真,孰假,對於這種問題,筆者的看法與劉先生正好相反: 所謂“虎兔”才是曹雪芹的原稿,所謂“虎兕”恰恰是抄手的錯改。據史料,康熙皇帝卒於清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即公元1722年。次年,雍正登基改元,是為雍正元年癸卯。壬寅為虎年,癸卯為兔年——這即是“虎兔相逢”的由來!曹雪芹的家族在康熙朝備極榮寵,在雍正朝獲罪抄家。這種局麵的出現,不能不說是與康熙駕崩,曹家失去最大的政治靠山有關。慘痛的家族經曆,完全有可能讓曹雪芹在創作小說時,有意讓元春於某個壬寅年與癸卯年相交的時刻死去——生於大年初一,卒於年末除夕,以對應曾經給自己家族命運造成巨大影響的康、雍兩朝交替的政治事變。至於“虎兔”何以變為“虎兕”,原因也不複雜。一則“兔”與“兕”,草書形近。二則,《論語·季氏將伐顓臾》中有雲: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虎兕”是成典。當底本上字跡潦草,不好辨認的時候,讀過《論語》的抄書人很容易根據他對《論語》的記憶,將此處擅改為“虎兕”。——當然,以上這些也是筆者的一家之言,劉先生也可以不讚同。但無論如何,劉心武先生不細辨脂評本中的歧見,一古腦地將“虎兕”與所謂“古本”對應起來,實在難脫誤導聽眾之嫌!
五、 “自敘”說辨正
前麵四部分,我們辨析了劉心武先生所謂“秦學”的諸多錯誤。而這些問題的基礎正是認為《紅樓夢》是一部以“寫實”為主的“自傳”,從而使我們的討論最終指向了一點,即在“紅學”界影響甚大的所謂“自敘”說。《紅樓夢》的“自敘”說,自20世紀20年代由胡適先生提出以來,在國內可謂幾經沉浮。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自敘”說以科學的考證、翔實的資料,有力地反駁了民國初年盛極一時的種種“索隱”派論調,開創了20世紀的“新紅學”時代。50年代以後,“自敘”說遭到政治評論派的猛烈攻擊,被指為“地主資產階級的謬論”,又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80年代以後,隨著政治評論派“紅學”的日益沒落,“自敘”說又再度興起,似有重新占據“紅學”主流地位的趨勢。然而,這樣一種“自敘”說,在學理上又是否真的站得住腳呢?實際上,我們可以從“強”、“弱”兩個意義上來討論。
在“弱”的意義上,“自敘”說認為,《紅樓夢》的作者為曹雪芹,曹雪芹在創作這部小說時大量地以自己和家族的經曆為藍本,但這也並不排除小說中有為數更多的虛構。書中的賈寶玉有曹雪芹自己的影子,但又不能簡單地與作者本人劃等號,而是屬於一種類似於“童心複來夢中身”的虛實結合等等。
在“強”的意義上,“自敘”說則以周汝昌老先生的觀點為代表。這一派學者認為,《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自傳”,就是老老實實的“寫實”。書中的每一件稍微重要一點的事情,都必定是曹雪芹親身經曆過的,在真實的曆史中存在過的。甚至,書中所發生的事情,都可以到曆史中精確到年,編成“紅樓年表”,再來反推曹家的曆史。同時,這一派學者還認為,書中的人物都有確鑿的生活原型,賈寶玉就是曹雪芹,薛寶釵就是曹雪芹的元配,史湘雲就是曹雪芹的繼配,也就是脂硯齋。曹雪芹的一生是“先娶薛寶釵,再娶史湘雲”。賈寶玉有個姐姐(賈元春)做了皇妃,曹雪芹也一定有一個姐妹做了乾隆的妃子雲雲。一句話,在他們看來,簡直沒有區分藝術形象與現實生活的必要。
毫無疑問,在“弱”的意義上,“自敘”說是言之有理的,也符合文學的基本原理,直到今天仍不失為我們從事“紅學”研究的一條指導。而“強”的“自敘”說,則是在前者基礎上的繼承和發展,然而卻又把“自敘”二字的含義,給推向了極端,使這種繼承和發展發生了巨大的變異。孔老夫子有雲: “過猶不及。”凡事太過於極端,就會喪失掉其原有的合理內核,而滑向荒謬。法國皇帝拿破侖曾說“偉大與可笑僅一步之遙”,這似乎正好可以用來形容“自敘”說由“弱”的意義轉向“強”的意義時所發生的“癌變”!然而,可惜的是“癌變”的細胞總是與正常的細胞混淆在一起,讓人一時難辨。讚同“自敘”說者,往往全盤接受,連“強”的意義上的“自敘”說,也囫圇吞棗般地咽下。反“自敘”說者,又往往全盤否定,連“弱”的意義上的“自敘”說,也棄如敝屣。這使得正常的、一分為二的討論總難以展開。而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劉心武先生的所謂“秦學”,才獲得了發展的空間,直至走上中央電視台的講壇。
在筆者看來,所謂“秦學”的產生,不過是“強”的意義上的“自敘”說的一個死結的間接產物,而要解開這個死結,則不能不提到“紅學”史上又一樁有名的公案。這就是曹雪芹的生年問題。學術界一般是依據曹雪芹的卒年來推測其生年的。而關於曹雪芹的卒年,最明確的記載來自於以下一條脂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申)八月淚筆。(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據此,曹雪芹應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敦誠《挽曹雪芹》中有“四十年華付杳冥”等語。由此上推四十年,曹雪芹當生於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公元1722年2月至1723年2月)。①熟悉“紅學”或“曹學”的朋友都知道,江南曹家早在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就被籍沒了家產。時年,曹雪芹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如果堅持“強”的意義的“自敘”說,曹雪芹在小小年紀就遭遇到了家庭巨變,他又如何去親身經曆那一場富貴風月呢?用胡適的話說,就是江南的繁華,他是趕不上了。對於這個問題,胡適的解決辦法是盡量把曹雪芹的生年往前提,用“增壽”的方法,讓曹雪芹去“趕”上那一場江南的繁華。敦誠不是說曹雪芹“四十年華付杳冥”麼?“四十”是舉成數,其含義可能是“四十多”,比如四十五行不行?於是,到雍正六年,曹雪芹就有十一歲了。但還是嫌小,又比如四十九行不行?到雍正六年,曹雪芹就有十五歲了。——隻是這樣引來的問題,可能比解決的還要多。按一般中國人的習慣,說別人“享年”多少,通常都寧可說大,不大可能說小。若曹雪芹年近五十而卒,與他相識的朋友,隻應該“增壽”說成“五十年華”,斷沒有“減壽”說成是“四十年華”的道理。所以,胡適的辦法有明顯的漏洞。而周汝昌的思路別出心裁,他假想了所謂曹家於乾隆元年在北京“複興”的說法。這樣也可以讓曹雪芹去趕上一段繁華——隻不過,不是江南的繁華,而是北京的繁華罷了。然而,眾所周知,曹雪芹後來是落到了極端窮困潦倒的境地。所謂“舉家食粥酒常賒”,“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誠《贈曹芹圃》)。所以,曹家如果有乾隆元年的“複興”,則必然有第二次被抄家。但可惜得很,無論是“複興”,還是“第二次抄家”,都是於史無證的東西,沒有任何史料可以證明。這就迫使這一派學者不得不在《紅樓夢》本身上打主意,總企圖通過對一些詩詞的刻意曲解,來把這部小說同當時的一些政治事件聯係起來。周汝昌老先生自己選中的政治事件是發生於乾隆四年的所謂“弘皙逆案”。然而,早已沒落的曹家,實在沒有資本再卷入到乾隆初年的這場新的皇權鬥爭之中。曆史也沒有給周老先生留下曹家確實與胤礽、弘皙一支有牽連的確鑿證據。所以,周老先生的“新自敘說”(鄧遂夫語)依然麵臨著崩塌的危險。而劉心武先生的“秦學”的出現,就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新自敘說”的先天不足。劉心武先生通過“考證”,“證實”了曹家不僅與胤礽、弘皙一支關係密切,而且還把胤礽之女、弘皙之妹,即秦可卿私藏在家,幻想將來“變天”,撈取更大的富貴。這樣就為所謂曹家第二次被抄,找到了順理成章的理由。然而,這樣的“考證”,如前所述,卻實在經不起推敲。缺乏嚴肅性的論證又夾雜大量的主觀想像,使得這種“考證”幾乎與“索隱”合流。很顯然,“考證”走到這一步,不能不說是“考證”的悲哀,而“自敘”說發展到這一步,也不可謂不是“自敘”說誤入歧途的表現。
其實,隻要拋卻那種“強”的意義的“自敘”說所帶來的成見,還“紅學”於文學,上述關於曹雪芹生年的死結,即可以輕鬆化解。不錯,曹雪芹的年齡是太小了,他很可能趕不上曹家於江南的繁華。然而,對於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來說,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從長一輩那裏反複獲得的聽聞,在曹家幾門闊親戚家裏詳詳細細的所見,以及幾十年間目睹耳聞的種種社會軼事,都可以成為作者的創作素材,並通過各種變形處理而曲折地反映在小說裏。當代作家中亦有沒經曆過二戰的,沒經曆過南京大屠殺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創作出這類題材的作品。何以一說到《紅樓夢》上,就必得曹雪芹事事都親曆親為呢?所以,與其費心費力地給曹雪芹“增壽”,或者相信什麼子虛烏有的“元春入宮”、“曹家複興”,還不如仔仔細細地研究一下曹雪芹的生活圈,研究一下曹家幾門闊親戚可能給曹雪芹的創作所帶來的影響。譬如,早有人指出了平郡王府就很有可能是小說《紅樓夢》之創作素材的一個重要來源。②曹寅之女、曹雪芹之姑母曹佳嫁老平王納爾蘇,成為平郡王福晉,生小平王福彭、福靖。準此,曹雪芹與福彭、福靖俱為姑表兄弟。這種關係無疑使他在青少年時代有機會經常光顧平郡王府,甚至長時間居住於此,以親戚的身份做些清客、陪讀的營生,亦如《紅樓夢》中秦鍾之於賈寶玉的關係。在雍正朝,曹家被抄,老平王納爾蘇亦被雍正削職圈禁。但到了乾隆初年,小平王福彭卻因為過去與乾隆“契闊”的交情,一度成為皇帝身邊的紅人,提拔重用的對象,一時間又是門庭若市,車馬如喧。曹雪芹固然不一定能趕上曹家在江寧織造時代的繁榮,但眼前的平郡王府,其繁瑣的禮節、淫靡的風氣、精致的飲食、考究的服飾、美麗的花園、嫻雅的女子,乃至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都有可能讓他重溫從上一輩人那裏聽聞的“秦淮舊夢”。而別人家的這一切,與自己家的凋零破敗,自身的寄人籬下相對照,也極容易讓他產生“反認他鄉是故鄉”、“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悲涼感、滄桑感,從而為《紅樓夢》之“大色空”主題的形成埋下伏筆。同時,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也難保他不會暗暗滋生“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一類的羞恥感。乾隆二十二年丁醜(公元1757年)秋,敦誠作古風《寄懷曹雪芹(霑)》,其末四句有雲:
勸君莫彈食客鋏, 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書黃葉村。
其詩似乎正反映了曹雪芹從寄居於“富兒門”下,為人充當清客、食客,到遷居西山,獨立門戶,“著書黃葉村”的人生轉折。自然,平郡王府也不見的就是小說中的賈府。而事實上,即使將曆史中的曹家、李家、平郡王府三家相加,也未必就能得到《紅樓夢》中賈府的完整形象。因為作者的思維是可以不受任何具體材料的束縛的。但通過對包括平郡王府在內的曹雪芹生活圈的探究,無疑能幫助我們多少擺脫幾十年來的思維定勢,而更加接近於理解《紅樓夢》的文學本質。
還“紅學”於文學,這是20世紀90年代一位資深“紅學”家的呼籲。③的確,人們曾經將太多的革命的、政治的、曆史的、社會的意義,加注到這部小說之中。多年來,卻惟獨忽略了這部小說本身的文學意義。直到今天,劉心武先生提出的所謂“秦學”,把書中的人物同清宮政治鬥爭硬是一一掛鉤起來,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看到政治、曆史對於“紅學”的揮之不去,且根深蒂固的影響。什麼時候能把“紅學”從諸如此類的思維束縛中解放出來呢?或許,那才是我們實事求是地研讀這部偉大小說的開始時刻!
注解:
① 周汝昌先生依據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認定脂批記載有“誤”,曹雪芹應卒於乾隆二十七年癸未除夕(公元1764年2月1日),進而認定曹雪芹當生於雍正二年甲辰(公元1724年)。但此說遭到了沈治均先生的有力反駁,斷難成立,參見沈治均《〈小詩代簡寄曹雪芹〉寫作年代補證》。
② 見沈治均先生《紅樓夢成書研究》。
③ 見白盾先生《紅樓夢研究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