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跟著他修長的身影,腳步虛浮,心事重重。那麼突然地,他就不見了。我抬頭便見到了簷牙高琢的語遲樓隱隱約約露出的一角。
語遲樓內,鬢香影綽,九架秋千當空飄搖而下,紅衣鮮豔如珊瑚的九名少女訓練有素地飄蕩著擺好流光溢彩的杯盤。
我遙遙聽見鳳芝正口吐珠璣地品評著四周的饕餮青銅,毅然走入,雖然知道自己不受歡迎。
鳳芝見到我,眼神閃爍了一下。
“妹妹可遲了。”她今日裝扮得素雅純樸,越發襯托出瑩珠嫩玉般的眉臉。
接著,她便熱心地向我介紹坐中雅士佳人,自然地充當主人。在她如夜露般美好的聲音裏,在座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是亡國了的玥然國的人,是遙國王室本著慈悲憐憫的美德赦免我還收留我的。雖然他們都是教養良好的斯文人,但一刹那間隱晦的鄙夷聚在一起,還是讓我強顏歡笑的麵容僵住。
皇城內,危機四伏,比不得富商家裏妻妾爭寵的小伎倆。裝腔作勢立馬會穿幫,畢竟混上來的人都城府頗深。這裏要地位,能力。尤其是察言觀色,巧妙辭令。無疑,這些她都具備。
我正欲開口為玥然國爭回點麵子。鳳芝似乎早已料到,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今日,柔然國主贈的湮寂琴已到。璃珀妹妹,隨我來看看可喜歡?”她親熱友好地挽起我,似真非假。
“琴瑟王失陪,等下可要罰酒。她還拉著我,你看這心多壞!”
眾人一聽,都露出會心的笑意。我不想輸給她,可是隻能勉強說一句話。
“爇去了獵場,你這些天該相思成淚吧!”鳳芝直言不諱。
我風輕雲淡地微微一笑,凝視著湮寂琴。琴上的花紋向內旋著,很內斂,低眉順眼的樣子。
鳳芝突然幽幽歎了一口氣,道:“對於狩獵這樣的活動,玩得開心的是男子,深閨憂心等待的卻是無可奈何的女子。你又怎麼看?”
“女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隻是柔軟無骨的精巧昆蟲,容易夭亡。豔麗的翅膀,隻是為愛而生成的,不是為了飛。”我有些疑惑,她拉我來僅僅為了聊天?昨晚怎麼不說?
“可是,十幾個人外加這麼多獵犬圍殺一頭獸是正常的,如若相當數目的獸類來圍攻一個人就很好笑了。這,說明了什麼?”她聲音減輕,似是思考中的囈語,我勉強聽清。
話匣子被打開,我不禁按照她的思路說了下去:“這麼說那些皇子貴族竟是不如獸類了……”
一時,琴閣門被大力推開,激蕩的風迫使我轉過身去。攝政王清明的怒氣緊隨著風撲麵而至。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觸忌,貶低了王室成員。
我連忙行禮,急切地想要解釋清楚:“公主殿下,方才我在和鳳芝姐姐討論問題,絕未曾想要……”
“還輪不到你說話!”清明目光越過我,“鳳芝,這是怎麼回事?你竟許了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對你稱姐道妹!”
“殿下息怒……璃珀她是無心的!”鳳芝眼中閃過狡獪的得意。
“哼,璃珀,這個名字倒是好,人就這樣?”
“這是十一皇子為她起的名字,她本不配!”清明身邊的丫鬟推波助瀾。
“爇兒……”清明望向虛空,有些無力地道,“押入天牢,待審!”
她的話語如驚雷響在我耳邊,腦海中是白花花的空白。
如此,已是百口莫辯,人人得而誅之,萬劫不複。所謂的待審根本不存在,等在前方的是後宮私刑,百般拷打。
腐爛,發黴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地牢中,有熒熒的弱光,似是此處身份不明的死者的殘骸發出的。我靠在角落裏,思緒遊移。
肩上的痛如花斑小蛇滑進心底,勾起靈魂深處的痛楚。
然而,我知,這隻是個開端。爇,會來救我吧,這是唯一的信念。但我怕等不到。
好在有人肯送飯來。將劣質瓷碗摔成片片,再撿起鋒角銳利的瓷片,我在厚實的牆上鑿開來。那碎瓷一點點化為齏粉,仿若收攏不起的悲情。
時間在黑暗的統治下停止流淌,看不出時辰。終是有一天,牢外傳來了細微而沉的腳步聲,與往日行刑者的張狂迥異。
那人打開門,一時,塵埃在如白月光般溫婉的光芒中瘋狂飛舞,讓我看不清他的容顏。
“爇——”我微有停滯便拖著腿移過去。
“走吧!”那人的聲音卻疏離清遠,他是那天領我去語遲樓的男子。
不知道該去何方,我隻能機械地跟著他,心下疑惑:爇怎麼不來?
他似是看出我的疲累,停住腳步,靠住一棵高大的樹,輕聲道:“皇姊答應赦免你了。”
我這才來得及打量四周瑰麗的景色。暮色中的奇花異草被抹上一層幻然悲喟的色彩,飛鳥的翼影輕盈地勾勒。令人驚喜的是,這裏還有好多在風中悠悠蕩蕩的秋千架,我不禁走過去,蕩了起來。
由於蕩得太高,我不小心撞進一種纏扯瘋長的帶刺藤蔓叢中。脫身,我的頭發上,衣裳上都掛滿了這種可惡的東西。急切之中,竟是扯不去。
原本靠住樹的他如魅走來幫我。
瞥見他衣服上繡工精致的蓮,我心聲疑竇,不禁走近些,抬起頭來望著他:“你是誰?”
他眼中墨色收攏聚集成幽深的海,剛要開口。不遠處已傳來一個失去常態,如水火交融一起盛開的聲音:“璃珀,你跟他在一起好了。當然,他是高貴的太子殿下!”
那聲音中的殺氣漸漸聚到頂峰狀態,又慢慢消失。
“爇,等等——”刹那間,我已經被爇推到他生命的對岸,無法留住眼神放空地離開的他。
“不知道他聽信了什麼,”蓮泯滅了笑容,“去找他!”
事態的變化比我想象得快上千百倍。離去的爇立即答應了清明公主的要求。他將娶鳳芝為妃,同時被立為太子殿下,半個月後即位。蓮的太子之位被廢除,連他的人都被軟禁起來。
而我,則被冠以穢亂東宮的罪名,將被迫嫁給尚不知名姓的男子。
隻覺天昏地暗,那些溫暖的記憶與期待都化作飛煙。心,亦緩慢枯槁,這過程有有陣陣淩遲般的痛。
月華如水,簡樸的軒閣。
似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恐慌恍惚,那男子語聲溫和:“你可以叫我徊。”
我無語,從燒得半殘的白燭上掰了一條軟而熱的燭淚,慢慢地揉著,熾熱柔軟的燭淚慢慢僵冷堅硬,呈一顆心的樣子,隻是那心業已冷卻。
“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隻是你我同被逼迫,如有不周,還請見諒!”徊慢慢走過來,皓月下,他修長的影子覆蓋了我。
我用法術將那燭四周的一排紅燭全點燃,同時下意識地往床後退了退,拉緊衣服。
“衣服這層屏障確實是很好的防身武器,隻是不夠嚴實!”他滅了那些紅燭,毫無笑容的麵上有著說不出的複雜神情,慢慢朝我曲下腰。
“你要做什麼?”我拿開他不懷好意的手,順帶重新點燃紅燭。
“你的表情太哏兒了,受不了!”他似是無可控製地笑了起來,修長的眼睛彎如柳梢頭的月,開朗豪爽。
“哏兒?”我疑惑地望著他。
“你是不腦殼壞了?那些紅燭都摻了媚香的。”他揮手滅了那些跳躍空靈的燭光。
“今日我經過城門就被抬去成親,皇室的事情還真莫名其妙!”徊鬱悶地道,“所有監視都已被障蔽,你先放心靜養好了!我還沒辦法帶你出去。”
他離開屋子,我想著他所遭遇的事情,啞然失笑。
時光流淌。
不久,爇登基為王,改元青凰。
青凰元年二月末,王後鳳芝因病而薨。四大家族的一名女子成為新後,其他三名女子被封為貴妃,政權加固。
三月初,桃花夭夭。
一日,院外突然傳來兵器相擊的脆響。
“璃珀,有人來救你了!”徊從高牆上跳下,“我就知道有人無法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