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搖，葉枯槁。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富麗堂皇的雪慕宮沐浴在枯葉般金黃的腐敗中，滿是不祥。
珠簾輕擺，觳紗起舞，越發顯得病中人的靜。
“媸兒，外麵桫欏樹上的葉還剩幾何？”慕太後慵懶地輕問，不複當年叱吒風雲豪氣衝天的氣概。
我靜思心事，恍惚間聽見問話，急忙前去卷簾，慌亂中剛才還飄飛的紗現在竟纏如亂麻。
“綠芝，冰伊，你們還不去幫幫她！”
“是。”
“是。”
兩個俏丫頭嫋嫋婷婷走過來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我知她們厭惡我，因為我遠不及她們半分的美與靈動，慕太後偏偏待我甚厚，以至勝過對待傾國傾城的香主羽翩躚。
“太後，今年的天氣似乎有些怪異，葉兒快被掃光了。”我如實報告。她略略抬手示意我先退下。
擔憂從我心底彌漫開來，但隻得從命。太後的時日恐怕不多了，過早凋零的桫欏樹便是預兆。
禦花園中花語依然，都是即將登位的皇子柒若種的，費力頗大，是為了一女子。心思之深愛之切足以讓她動容，可惜這個她不是我，而是眼下荷袂飄舞，如豔蝶般在花叢中跳著笑著的羽翩躚。她的舞，絕世僅有，人人皆知，詭異而散發著蠱惑力。我雖然曾在太後的寵愛下與她同習舞藝，偏她天資甚高，隨意一揮手便是驚心動魄的舞，俘獲了柒若的心。我隻能躲在牆角望著他倆相知相愛，有時我都會對我和柒若曾經的美好時日產生懷疑，那些青梅竹馬的歲月真的像泡沫一樣就這麼不見了麼？
此刻，柒若立在我對麵方向的畫眉亭，含笑凝視著羽翩躚。“躚兒，累了麼？歇歇罷！如若秋風戀上你的舞，將你卷去，我可就傷心死了。”
羽翩躚凝脂似的腮瓣亦是含笑，唇角鑲著顛倒眾生的渦。她掂起裙裾，輕旋，望見我，有些詫異，
“媸奴，你怎麼在這兒？”
未及我答話，柒若已接過話茬，
“你站在那兒小心點，別踩著我給躚兒的花。”他不看我，依然脈脈地看著低首擺弄裙角的羽翩躚。
“是，殿下。”我在心裏歎口氣，黯然走開。柒若心裏終是無我，縱我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我仍缺絕世的舞與妖嬈的貌。
寒風愈來愈急。
“媸兒，你近來心思重了。”
“未有此事。”我趕緊否認。
“在我麵前，還需掩飾嗎？”太後微微地笑。
我忽想哭泣，世上唯一疼我愛我的人將不久於世，如何能不悲？
“媸兒，你為的是柒若麼？就因為當年他在火海中救過你一命?”太後見我沉默不語，接著說，“柒若哪裏配得上你呢？”
“太後，媸奴自知貌差於東施，不敢有此希冀。”我心痛起，卻隻能這般說。
“媸兒，癡兒，真乃癡兒啊！”稍有停頓，“媸兒，其實，你貌比當年俏妲己尚過三分，實乃絕色。”
我聽了，迷惑不解。
“太後，您在說自己嗎？您確實窈窕無雙……”
“非也，我並非言己。此柒若非彼柒若，你當真不覺得他如今與過往判若兩人嗎……你將來會明白的，哀家有些累，不說了。”
我不好言語，隻得靜伺太後休息。
她的容顏已被歲月剝蝕，唯有眼角還殘留當年豔麗的餘光。如今她偶想韶華風光，不知何感，心怕已碎成片片。我如此之醜，或許是幸，將來回憶往昔必不會有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之歎！
太後已如勁風中的殘燭，將滅。大臣盡在討論柒若即位儀式之事，太後墓陵早已竣工，葬事亦在籌辦中，盡管無人明言。
“媸兒，你說近日遙國可會入侵？”
我心一凜，此時，她尚還關心國事。
“我們玥然國國力尚還強，怎會有敵膽敢入侵？”
慕太後不語，靜默片刻後，她輕歎，不注意聽，還以為是稍有跌宕的呼吸。
“若有敵入侵，你能幫上什麼就做些什麼罷！”太後良久方語，“柒若是不成才的。”
我裹裹單薄的衣裳，思慮著太後的話，正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卻是即將貴為皇後的羽翩躚。
“媸奴，你休想仗著姨母得寵升天！她就要死，你能如何？”
“若太後去了……”我想說她這話未必太失禮不敬了，可話未說完，便覺耳邊有風撞過。
清脆巴掌飛下來，伴隨著清淩的女聲：“柒哥哥的名字是你這種賤奴可喚的麼？！”
我閉上眼睛，卻未覺痛。二名黑衣人抓著我和她掠起三丈，好厲害的禦風術。
其中一人似是未提防恰被羽翩躚打到，微微慍怒，提著她的長發，全然不知憐香惜玉。此二人功力極深，反抗恐怕毫無意義。我念及此，便覺眩昏，醒來已是幾日後的清晨。
寂河夢曉，心似天塹水悠悠。隔著不疾不徐的寂河，我一眼便見柒若。他俊美的臉上掛滿焦急，藍灰色的瞳仁散發著陰霾的氣息，幾日裏憑添憔悴。我這才覺著自己被綁著吊在柱子上，不遠處是羽翩遷。貌若天仙的她尚狼狽如斯，我的容顏定然是不堪想象了，我扭過頭，不想讓柒若看到我，盡管我知道他眼中無我。
“媸兒，你覺得如何?莫怕，媸兒，我就來救你。”我聽到他的聲音，隻覺萬分驚詫，忍不住轉頭望著他。我看到柒若神情激動似乎即將騰空而起，周圍法師及眾將緊緊攔住他。媸兒，他是在叫我麼？他隻曾一次這樣叫我，那還是八歲時的事了，那場卷走一切的煌燁大火中，他就是這樣喚著我來救困在熊熊烈焰中的我的。現今他竟……？
“我願以一切換得媸兒，”柒若聲嘶力竭地喊，全然失去王者應有的風度。
這邊主帥露出詭譎的笑意，“這樣的人也值得要？我偏不放她！”
“媸兒……”柒若一遍又一遍地叫喚，情勢對峙著，我淚盈於睫。柒若，你喜歡我麼？
眾人皆將目光對著我，連看衛也忽視了羽翩躚。她散亂的海藻般的長發在風中獵獵飄舞，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知她在哭泣。我驀地有些同情她，沒想到的是，靜靜的寂河麵上忽然升起幾襲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羽翩躚解下救到對岸。
柒若為羽翩躚理好亂發，對這邊麵色鐵青的主帥大笑。
我的柒若，何時你嘴角純真無瑕的笑容已變得邪惡？
“如此待我躚兒，自有你好看！”柒若柔柔的笑意中帶著冷酷，“至於那媸奴，你愛的話便留在家中，我成全你。”自始至終他未望我一眼，隻是愛惜地為懷中泣語的羽翩躚壓驚。
“你……竟如此卑鄙，哈哈——”這邊主帥不怒反笑，似乎遇到了世間最滑稽的事情。
“是你先抓躚兒的。”柒若麵色鎮靜。
一口一個躚兒，如此親昵。殊不知我心碎，欲寄幽恨，怎奈寂河水，不西流，妾腸斷！
“磔刑！”這邊主帥平靜地宣布對我的處理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