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銀行負責人偷偷撤走資金,突然宣布銀行倒閉,並玩起了失蹤,千餘名儲戶求助無門,更有人因為畢生積蓄一朝消失而自殺。至於東海飯店,倒是在之後由合作的美資洋行投資建成,並矗立至今。
因為《日出》與青島明華案的關係,當時身在青島的左聯幹將、劇作家孟超立刻組織人力,自任舞台監督,由青島《民報》總編杜宇任導演,在青島市禮堂演出《日出》,引起轟動。抗戰期間,青島仍多次上演《日出》,如北平的“四一劇社”和上海的銀星劇團都曾前來出演,值得一提的是,“四一劇社”出演陳白露的演員,就是在電影版《紅樓夢》中飾演賈母的林默予。
曹禺在青島療養時,還專門造訪了東海飯店,說起這棟樓與《日出》之間的淵源。
這是一次遲到了二十年的相逢。
杭州林風眠故居
[半生流離,魂歸西湖]
地址:杭州靈隱路3號
每次去杭州,都繞著西湖溜達,一來隻愛閑適,二來是因為西湖邊有無數名人故居、墓地,極適合我這樣的尋訪者。有一次選擇了南山路的酒店,幾日間都在那一帶步行出入,中國美術學院也在這條路上,大門兩側高高的牆麵上布滿爬山虎,嚐試入內,也無人攔阻。校園裏景致如畫,錯落有致,不過於我而言,這裏美則美矣,但未免太新了。
也曾去尋訪孤山羅苑,這是中國美院前身國立藝術院的舊址所在。如今的孤山並不寂靜,遊人如織,除非走到極深處,才可遠離喧囂。羅苑的遺跡隻餘一棟小樓,即如今孤山路21號的西泠書畫院,與曆史悠久的西泠印社並稱,既然有人氣,自然不顯落寞,但也難尋昔日痕跡。至於當年的校園,早已被夷平,原地修建了如今的浙江博物館和西湖美術館,每次去樓外樓吃飯,我都從這二者門前走過——說起樓外樓,菜式選擇少,味道也欠佳,但每次到杭州,我都堅持來吃一次,不是貪它老字號的名聲,也不是貪那憑窗臨湖的愜意,而是太喜歡孤山這一帶,不知有多少前人曾在此流連,也不知有多少逸事化於風中。
羅苑當年又叫哈同花園,是洋人哈同所建的私人宅院,民國成立後不久被收回。1928年,蔡元培有感國內藝術教育落後,籌辦國立藝術院,選址羅苑,蔡元培親手書寫院名,首任院長是林風眠。
那年的4月10日,蔡元培主持國立藝術院開學典禮,在演講中,他留下這樣一句話:“大學院在西湖設立藝術院,創造美;使以後的人,都改其迷信的心為愛美的心,藉以真正完成人們的生活。”
沒有藝術,沒有審美,就沒有真正的生活。
那時的國立藝術院,大師薈萃,林風眠、潘天壽、倪貽德、黃賓虹、黃君碧、李苦禪、顏文梁、關良……加之林風眠秉承蔡元培的兼容並包,絕不專斷,院內兩股藝術思潮並行,他提倡中西融合,潘天壽則提倡傳統出新,各有大成。
那也許是林風眠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光。
但他以及他的昔日同僚們也許不會想到,許多年後,等待他們的是噩運——潘天壽和倪貽德均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李苦禪等也曾遭迫害。至於林風眠,雖與諸多高層淵源極深,但他一向淡泊,加之畫風前衛,與左翼倡導的徐悲鴻式的寫實主義格格不入,因而屢遭排擠,連其弟子也一度為國內藝術界所不容,由國立藝術院衍生而來的國立藝專也一度被忽視,在華北藝專升為中央美術學院後,被改為其華東分院。
最可悲的是,因遭迫害,林風眠在“文革”時將自己畢生所畫的千餘幅國畫一張張浸入浴盆,變成紙漿後從馬桶衝掉,並燒掉部分油畫,加之紅衛兵抄家多次,劫掠大量畫稿,導致大師作品損失極慘重。他還被誣為特務,坐牢近五年。
所幸的是,時間總能改變一切,也能說明一切。1979年,林風眠申請移居香港並獲批,在港定居至1991年去世,半生顛沛流離,終得安享晚年。而且,沉寂多年的他,於1979年在巴黎舉行個人畫展,引起轟動。1989年和1990年,他又先後在台北和北京舉辦畫展,重拾昔日聲譽。他的門下弟子更是成器,趙無極和吳冠中二位大師是其中翹楚。
他在杭州的故跡,除了此前提到的羅苑外,還有一座林風眠故居,如今已是環西湖的景點之一,雖頗為偏僻,但慕名前往者不少。
這是一個法式庭院,比鄰玉泉馬嶺山,為二層小樓,由林風眠親自設計,建於1934年。盡管抗戰時他一度被迫離開杭州,但抗戰勝利後他又重返此屋,前前後後算下來,在這裏住了十年。
如今,故居所在路段叫靈隱路,旁邊便是植物園,故居周圍也是一片綠意,大樹參天。小樓以花崗石為基,青磚牆,配以洋瓦屋頂,造型為法式,卻與青磚牆這樣的中式元素相得益彰。
樓內則是木結構,包括天花板和牆壁,亦是那個時代歐式建築所慣用。一樓有書房和起居室,二樓的畫室敞亮開陽,光線充足,當中有大畫桌,四壁掛滿林風眠昔日作品。畫室外有露台,可望植物園的風光。
與我去過的許多故居一樣,這裏曾長期作為民宅使用,雖然花崗岩牆基和青磚外牆經得起折騰,但木結構的內部卻難抵歲月侵蝕,一度損毀嚴重。直至1999年底,為紀念林風眠百年誕辰,當地政府將之按原貌整修,辟為林風眠故居紀念館,這棟老宅方得以保護,靜立著述說舊事。
即便舊事,也有個終點:這個宅院與林風眠的交集,終止於1951年,那年,他離開了杭州,離開了這棟居住了十年之久的故宅,再也沒有回來過。
青島王統照故居
[殘樓半山憑海,猶思昔日青潮]
地址:青島觀海二路49號
王統照,山東諸城人,出身地主家庭,自幼喪父,全靠母親細心教養。參加了五四運動的他,1921年初與周作人、茅盾、鄭振鐸、許地山等發起成立了新文化運動史上第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
後來,他遷居青島,在中學任教,居所就在觀海二路49號。這並非王統照在青島的首套物業,當年青島經德國人規劃,從一個小漁村變為沿海大城市,房產投資也隨之興盛,王統照的母親極具投資眼光,早年便從諸城來青島購置房產,還多次帶王統照來青島遊玩度假,開闊其視野。王統照遷居青島後,覺得原有物業離海邊較遠,所以在觀海二路購地建房,即如今的觀海二路49號。
這處故居就在我外婆家附近,旁邊還住了不少同學,所以年少時常在那院門前經過。小院居高臨下,需沿石階走上院子,小樓殘舊,從下麵看僅露一角,要想窺其全貌,要不就敲門進去,要不就走上旁邊的觀海山,在高處眺望。
那時我不知王統照其人,後來讀他的《山雨》,才知這位如今聲名不彰的作家其實是新文學的重要人物,《山雨》在當時與茅盾的《子夜》齊名。
後來專程去尋訪,院門口已掛上了“王統照故居”的牌子。
那日,我從原總督府側麵的小路拾階而上,走到觀海二路。總督府是德式建築,極是壯美,這條小路由石板鋪就,層層階梯,兩側是大塊花崗岩築成的建築牆麵,上麵布滿綠意盎然的爬山虎,讓人忍不住伸手觸碰,牆角也伸出幾朵小花。
我不由浮想聯翩:當年,那些文學青年攜青澀文稿造訪王統照時,是否也是走這條路?
走到盡頭,便見到一條蜿蜒著的半山小徑,有一個個需拾階而上的院落,兩側矮牆伸出朵朵櫻花、紫藤或桃花,那一個個略略殘舊的窗台前,也總擺放著一盆盆小花。
這便是觀海二路,與之平行的還有一條觀海一路。所謂“觀海”,是因其地勢高,依山而辟,可憑窗觀海。
當年,這裏是熱切的,身為新文學幹將、成名已久的王統照,提攜了眾多文學青年。吳伯簫曾回憶:“觀海二路的書齋裏,同你送走多少夕陽,迎來過多少回山上山下的萬家燈光。
”當時在國立青島大學讀書的臧克家也常來王宅拜訪,他的第一本詩集也由王統照籌資出版。許多客居青島或赴青遊玩的作家都曾做客於此,俞平伯就曾留下“故人邀我作東遊,可惜年時在早秋。三麵鬱蔥環碧海,一山高下盡紅樓”的詩句。
也是在這棟小樓上,王統照編輯出版了青島曆史上第一個文學刊物《青潮》。在創刊號上,他寫下《我們的意思——代創刊詞》,其中寫道:“我們想借助文藝的力量來表達思想,在天風海浪的浩蕩中,迸躍出這無力的一線青潮。”
我曾有過疑問:以王統照在新文學運動中的資曆,為何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沒有任教國立青島大學(1932年易名國立山東大學)呢?王統照自己的說法是身體不佳,也有人分析與“派係”有關,指王統照出身文學研究會,國立青島大學卻是新月派聚集地,前者推崇魯迅,後者卻與魯迅不睦。有人還提及一個典故,涉及王統照離京赴青的原因,據說當年王意氣風發,著述甚豐,但胡適認為他翻譯的一首詩作硬傷太多,便撰文譏諷,王統照大為不滿,又因慈母去世,心灰意冷離開北京。而國立青島大學恰恰以胡適為精神領袖,楊振聲更與胡適相交莫逆,王統照自然不願“投奔”,不過從各種記載來看,王統照與楊振聲的關係不錯,如朱自清赴青遊玩,王統照就帶他去楊振聲家中做客。君子和而不同,想必就是如此。
1931年,他遊曆東北,寫成報告文學《北國之春》,回青後又寫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以東北鄉村為背景的《山雨》。茅盾對之推崇備至,現代文學史上將之與《子夜》並列,吳伯簫更將1933年稱之為“子夜山雨季”,說《山雨》和《子夜》,一寫農村的破產,一寫城市民族資產階級的敗落。
因此書敏感,遭當局警告,刪除部分內容後方準印行,王統照則選擇赴歐遊曆。
抗戰期間,青島淪陷,觀海二路49號也被日軍占據,此時的王統照正在上海工作,日軍叫人通知他回青“合作”,可歸還房子,他自然不肯做漢奸,可憐故居多年藏書毀於一旦。抗戰勝利後,他回到青島,終於得到了國立山東大學的聘書,觀海二路的小院也得以收回,雖已家徒四壁,但這條路總算重回往昔寧靜。
如今的觀海二路依舊靜寂,走了半天,隻見到幾個老人慢慢從路邊踱過,或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擺弄花草,一派悠然。如今,海畔高樓林立,這些院落恐怕已看不到海,更聽不到濤聲。當年,為了看海,王統照專門在書房外修了個小平台,起名望海台,他曾寫道“每天下午,太陽光正射在院落裏,夕陽西下,照得海水一片通紅,海色天風,最適人意”。他也曾在《青島素描》中寫過青島的雲,“如有點稍稍閑暇的工夫,在海邊看雲,能夠平添一個人的許多思感,與難於捉摸的幻想”。
就是這個小小的“望海台”,成為客居青島的作家們聚會暢談之所,並如王統照所寫,“迸躍出這無力的一線青潮”,之所以說是“無力”,或是因為“天風海浪的浩蕩”吧!在海邊生活的人常感自身渺小,而且在那個時代,“借助文藝的力量來表達思想”,於王統照等人而言是救國之路,卻非一蹴而就,這“無力”感怕是從此而來。
後來的王統照,早逝並就此聲名不彰,那一線青潮,不過沉浮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