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晚年,或寫意或孤獨,也有熱血不息,可一旦人歸塵土,便一切寥落,也包括他們的終老之地。

台北林語堂故居

[沒有帶走什麼,卻把全部留下]

地址:台北陽明山仰德大道二段141號

台北陽明山林語堂故居的簡介裏有這樣一句話:“集語言家、思想家、文學家、旅遊家、發明家於一身,語堂先生走過這個世界,沒有帶走什麼,卻把全部留下。”

這種有點拗口絮叨還強行帶點小清新的文風,顯然是台式風格,但立意卻也貼切。站在這簡介前,耳塞裏是聽慣的粵語歌,沒來由想起黃偉文填詞的一首《燕尾蝶》,“蝴蝶夢裏醒來,記不起對花蕊的牽掛”,浮生若夢,何來牽掛,帶走真的不如留下——何況,我們本來就無法帶走什麼,與其在生命盡頭被迫丟掉一切,還不如沿途留下痕跡。

年少時讀了不少林語堂作品,還煞有介事帶著《蘇東坡傳》和《武則天傳》去課堂上看,可隻感文字晦澀,遠不似平時在課堂上偷看的武俠小說那般“通暢”,更不到“過癮”的程度,但還是煞有介事做做筆記,在書上批注幾字,裝裝樣子。後來讀《生活的藝術》和《無所不談》,典故和各種名詞都多,那時又無網絡檢索,頗為不適應。當時身邊也有幾個同學慕名讀林語堂,結論都是“不好看”,我倒是覺得信息量大也不錯。

那時便隱隱覺得,那些被魯迅罵過的人,麵目並不可憎,甚至個個都頗有趣。

長大了再讀林語堂,便樂在其中,即使觀點不盡同意,但我喜歡所有有趣的文字。我甚至認為,人大抵分有趣與無趣兩種,前者不多,遇見便須珍惜。

林語堂的有趣在於“深”,也在於“雜”。“深”是指文字不經意間便帶出人生真味,“雜”則指其涉獵之廣,他留下著作極多,且中英文熟練切換。經典的《京華煙雲》便是先由英文寫成,然後再譯成中文。除了文字本行外,他的發明也極有趣,比如故居中那台中文打字機,據說這是曆史上唯一無須記住字位、字碼的中文打字機,即赫赫有名的“明快打字機”。獨創漢字上下結構輸入法,不懂中文也可按形輸入,隻是這機器成本太高,當年他籌措12萬美元才製成,自是無法量產,可算是發明家的大玩具。在那陳列櫃裏,還有自動擠牙膏的牙刷、橋牌的自動發牌機等,都是他的創造。

就連這四合院式的故居,也由其親手設計,白牆配藍色琉璃瓦,遠看十分精致,窗欞為紫色,堪稱點睛之筆,拱門和廊柱則是西班牙風格,中西合璧,毫不突兀。

1966年,林語堂決定定居台灣,於是在陽明山山腰租下一處宅院。當局為禮遇林語堂,特地讓他在旁邊自行設計一棟新宅,即如今的陽明山仰德大道二段141號林語堂故居,此建築於1972年落成,成為他生命中的最後居所。此後,他兩地居住,有時在這裏,有時在香港,他曾寫此處“空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1976年3月26日,他逝世於香港,4月1日,遺體運回台灣,安葬在故居後園——這是他遺囑中的要求,他說他愛在餐廳陽台上,“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裏,下麵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所以死後也要葬在陽台下的後園中。

“快哉”二字,怕是他人生的最高目標。

我所記住的幾個故居細節,多半與“快哉”有關,古稀老人,卻童心童趣。

比如臥室裏陳列的籌碼,據說他生前一有空就投擲籌碼,要找一個出現頻率最高的“幸運數字”,共記錄了22年,直至去世。“幸運數字”自然無結果,但這孩童般的持之以恒,實在有趣,也讓人生簡單起來,就如這陳設簡單的臥室,僅一張木床,卻閑適,讓人馬上想到他那句“人生一種最大的樂趣是蜷起腿臥在床上”。

書房裏亦有細節,書桌正中供使用者伏案的那部分凹了進去,呈弧形流線,這也是林語堂的設計,他說自己體型較胖,書桌凹進去一部分,伏案寫作時比較舒服。據說,他在書桌前讀書時,也是一手拿書,一手拿煙鬥,旁邊放著牛肉幹、花生和咖啡,還習慣把書桌第二個抽屜打開,把腳搭在上麵——對文字有誠意,又何須正襟危坐?

書房的“有不為齋”匾額,據說曾掛在林語堂當年在上海的居所,後來被他帶去了美國,最後帶來台灣。“有不為”指不做官,他說他害怕無休止的開會和應酬,其實但凡有趣的人都怕這一套,不是無能力做官,而是真不愛做,而且,越是有趣的人,往往越能抵製誘惑,別人甘之如飴、求之不得的東西,他們往往敬而遠之。

蘇州章太炎故居

[章園歲月]

地址:蘇州錦帆路38號

去過蘇州幾次,可惜每次都行色匆匆,逗留一天便走,於是尋訪故居也是見縫插針,偷得一點閑,便立馬前往。

探訪又稱章園的蘇州章太炎故居,便是這種情況,的士司機是外地人,不知章園也不知章太炎,但卻很熟悉故居所在的錦帆路,他說聽本地老人提過這裏,原先是河,後來填成馬路。

他的說法並不算準確,錦帆路原先是吳國內河的護城水道,古稱錦泛涇,又稱錦帆涇。來曆有三種說法:一是涇旁種滿柳樹,倒影如泛錦;二是春秋時吳王乘舟遊樂,舟掛錦帆;三是元末農民起義,自立吳王的張士誠乘錦帆花舟在此遊玩。不過第三種說法顯然站不住腳,因為南宋時這一代就相當繁華,反倒是到了元末,兩岸已成廢墟。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錦帆涇被填成馬路。

章太炎故居就在錦帆路38號,如今已成為市僑辦和華僑活動中心。後來查了下資料,發現這是當地政府對名人故居搶救性保護的一例,一方麵按原貌進行加固修繕,保留院內的衣冠塚和紀念碑,並開辟紀念陳列室,另一方麵以用代養,防止故居廢棄。

章太炎於1934年至1936年間在此居住,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後時光。不過他與蘇州的緣分,倒要上溯至1900年,他因反清而遭追捕,避走蘇州任教,不久又因言論過於大膽,險遭逮捕,終至流亡東洋國。在搬入此宅之前的1932年,章太炎已開始頻頻赴蘇州講學,引起轟動,有人便建議在蘇州設立一個講學組織,於是,便有了大名鼎鼎的“章氏國學講習會”。

既然長期講學,那自然要尋覓住處,何況朋友李根源力邀他來蘇州時,還說過一句“養老以蘇州為宜”,也讓章太炎動了心。可老章一向不沾人間煙火,買房子也鬧出笑話,他先是看了一套房子,窄巷之中,院內有竹有假山,他一看就喜歡,對方看他喜歡,就開了個高價,他居然不講價,立刻成交,辦好手續,起名雙樹草堂,可之後才發現隔壁是個紡織廠,每天機器吵嚷,壓根沒法住人。好在後來他那位精明幹練的才女夫人湯國梨來了,四處陪他看房,1934年某日途經錦帆路,見到一棟正在興建的西式宅院,二人都很喜歡,進去詢問,原來是一位官員的產業,但他即將赴異地任職,剛好打算低價出售,章太炎便將之買下,既用來自住,也是章氏國學講習會會址。

此院內有前後兩棟西式洋樓,大門有搶眼的羅馬柱,又有中式的青磚和青瓦元素——我所尋訪的民國故居,地域特點都極鮮明。如青島的名人故居,往往是純粹洋樓,並無中式元素,共同特色是以當地盛產的花崗岩為基,這顯然與青島的曆史有關,它本是小漁村,後由德國人設計興建,並無傳統烙印。至於中國曆史文化悠久的蘇杭,雖民國名人故居多半也是洋樓,但總帶點江南特色,青磚是常用元素。

這兩棟樓初建時都是兩層,現在去看,卻均為三層,據說為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時加蓋。後來,國學講習會學子增至五百餘人,小院已無法承載,又是那位幹練的章夫人湯國梨,購下院後空地十餘畝,又蓋了兩棟二層小樓,作為課堂與宿舍,如今,這兩棟樓已被拆除,餘平房五間,據說是章氏後人居住,旁邊還有章太炎的衣冠塚。

好玩的是,當初章太炎“一時興起”購下的那間紡織廠旁的雙樹草堂,也算物盡其用,一直作為國學講習會預備班之用,章夫人親任班主任。

章太炎一代大師,又特立獨行,被稱“章瘋子”,晚年的他依舊狂傲,逸事也多。據載國學講習會剛剛成立時,章太炎手頭也不寬裕,一度靠賣字維係,後居正來訪,走時留了張一萬元國幣的支票,在當時堪稱巨款,顯然並非居正個人所贈,而是當權者蔣介石的試探。章太炎與蔣介石素不來往,按他過往的脾氣當然不收,可這次卻順手收下,並告訴大家:“章氏國學講習會自今日起,全部免費了!”

所謂狂狷而不拘泥,便是如此吧。

1936年6月14日,六十八歲的章太炎逝世於章園,因抗日時局,無法立即安葬,靈柩一度置於章園內的防空洞中,直至1955年,章太炎遷葬於杭州西湖南屏山下,後設紀念館,成了景點。前不久去杭州,有次在路邊打車,背後恰恰是紀念館,對麵西湖遊客如雲,喧囂嘈雜,可這馬路的另一邊卻安安靜靜,從紀念館門口望進去,幽深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