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嚴蕊——好花時「之貳壹」(1 / 3)

她跟他們不一樣,跟她們和我們也不一樣。

她是個妓女。履曆表這樣分欄填著:

“籍貫”:蒲公英;

“愛好”:蓮花;

“配偶”:桃花;

“政治麵貌”:蕨類植物;

……

妓女啊,迎春送春的那一類人,流淚咽淚的那一類人。寫下這兩個字時,還會停不住想寫出:羅裙,卷簾,爐煙,花影,胭脂,屏燭,釵環,雲鬢,檀板,欄杆……當然還有天如水,夜色闌珊,以及恩情容易,似寒灰……此時,月光也倒了下來,鋪天蓋地,世界慢慢浸水,沉沒,像薔薇花影那樣優柔。

妓女的身份低賤啊,潑辣著長,好比陽光倒在路上,小雛菊就開了,明黃的,怯怯的。湊近了看是一個個小太陽,教人忍不住要掐下來。可是怎麼舍得?

一首詞大概也要從這裏開始,與一樹花謀宿命。局與了局,這個過程本身就是花開的聲音與距離,以及陌間的相顧又相離,時光因這種天然的暗示變得陳舊和可惜。是銀飾的那種舊,溫潤,不語,積勞成疾,還有淡淡的光澤,仿佛可以天長地久,卻是白日轉黑夜漸漸蒙塵,一天的霜下來了。

隻是,她的一生都像個貞靜的閨秀,坐在大宋的月亮裏,綰著優柔的鬢發,在屬於她自己的時間裏,坐在花影裏緩緩地與一隻蝴蝶相會,與一片葉子說話,溫柔的眼神,似竹林間夾竹桃的落英紛飛。

就她的精神生活,她不像妓女;就她的實際生活,她不像女詞人。她自己的詞裏這麼說:“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莫非也有一點自況?多麼悲哀,一行煙花句。

如果,她不是一名妓女,沒有被才華的深井陷住,會不會像鄰家捶布賣漿的大嫂一樣,得到俗世的幸福、平凡而平靜地度過一生呢?不知道。好像那樣盛大的美貌和才華禁不起一句假設。說到底,這世上是有一些人注定要過一種同世俗生活決裂的生活——在後世,是光榮;在當世,是剮刑。

沒有愛人,隻有客人。她都老大了,還插著一頭的花——她不被允許不插花。人到中年,還不能從容做中年,的確夜長日淒涼。

好在她還有她的那些句子,住在風裏,就像她自己住在風裏,孜孜不倦地綻放,有香氣……可惜不能畫香氣。曉得嗎,它們開起來真是香,香得挺身而出,香得奮不顧身,開再多的花也不會讓你扭頭——她的凜凜不懼將你心神奪去。她站在那裏,香出來,多少年;也像是有歌聲飄過,路過的風都要把步子停一停。

你看,一說它的香,我的語氣就慢了下來了。或者就畫插在瓶中的吧,那也是不錯的。黃的,白的,綠的,粉的,開得亂七八糟,放在幽深的亞麻布窗簾的背景前,也襯著琴音如水。而此刻,夜深聞私語,月落似金盆,那真是她如雲如霞的好時光啊。

骨子裏她真的像嚴冬裏開著的一種花,寂靜,冷凝,就著心頭的一點熱愛,把自己點亮。

這個下午人聲嘈雜,越過它們,我假裝隻有自己。然而讀了一小會兒她,就讀不下去了——不忍讀,也怕讀完,失去閱讀的樂趣——所有文體都需要閱讀的快感,否則再龐大再深厚的“主義”都將得不到最好的稀釋,閱讀是再創造,這個無可懷疑。然而有了閱讀的快感,一旦讀者和作者糾纏不清地糾纏起來,便可輕易地做到這一點。她在詞裏說了許多事,一件件,說得有根有據,說得安靜,說得傷感,說得月光鋪下來。

於是走到樓梯的盡頭,遇見今早花盆開出的花,碎碎的,深紅的顏色,是去山裏旅行時隨便在路邊撿的種子,我不知曉它們的名字。它們被陽光照出繁複的花影,被風緩慢地打恍。

我印象裏的她會永在江南,溫酒,淺睡,憶夢,填詞……其實,她分明遠遠走了,不在江南也不在塞北。這一刻,卻感覺竟然離得如此之近。世界真是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