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吳淑姬——愁倚闌「之貳拾」(1 / 2)

說起來是一段傳奇話本。在那些神奇得好像另一個星球上的人,在他們中居然還有這樣叫人注目的一個人。

資料中說宋時有兩個叫做吳淑姬的才女,一個是南宋的,一個是北宋的。但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意把她們分開來看,最起碼,還在史學上暫且沒有足夠的文獻資料來證實這件事之前,我是喜歡把她們歸納為同一個人的。因為無論是哪個她,她們幸存下來的詞作也都實在太少了,真舍不得把她們分開來看。

“病酒無聊,欹枕聽春雨。”她這麼描繪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的婚姻對她來說是個噩夢,讓她一次又一次,無限凝愁地入病。未婚夫是個秀才,俊雅多才,可是還沒來得及結合,這個意中人就得了一場重病歸西了。他說過要陪她一輩子,但是他的一輩子很短。其實,誰的一輩子也長不到哪兒去——再長,長不出區區兩位數。

一切都不能持久,她隻有依靠酒這個伴侶做一個持久美滿的夢。宋朝不僅讓女子們學會了些詩詞,還讓她們學會了飲酒,看來和男人一樣,基本上才女的詩詞總是和酒難以分開了,而且會經常喝醉。

她像憑空遭遇了一場戰爭,一夜之間成為了寡婦。而誰都知道,寡婦,是“戰爭”吞咽生靈吐出來的核,屬於最無力承受而必須咬牙承受的那一群。她就這樣,被動地、遙遠地、間接地、迅速地,由少女轉身成“寡婦”,都沒來得及閉上因突然受驚而張大的嘴巴。如果說第一次的婚姻是個噩夢,晃了人的眼,那麼接下來的第二個婚姻簡直就是場實實在在的災難,絆倒她,使她額角迸血,胸中存了恨。但凡是個人,總不能一直孤孤單單吧?即便有過傷痛,也總要學著堅強;即便對於一名女詩人來說,孤獨才是生產力,也不能時刻都做詩人——更多的時候,是做個女人。愛情生活的不美滿,就像掉了一顆牙的空洞。她嫁了第二個男人——在那個時代,這已經是她的第二個男人了,縱然第一個連手指都沒觸摸到。

第二個男人,是富家的紈絝子弟。也許是他的風度翩翩打動了“寡婦”的心,也許被命運嚇怕了吧,她匆匆忙忙就嫁了他,結果卻將自己逼入了絕境。她的遭遇和朱淑真驚人的相似,和李清照的第二段婚姻也有恍惚的重合:丈夫的心始終不在她身上,而且經常拈花惹草,動輒打罵。反抗是起不到半點作用的,那隻會招來更疼痛的毒打。所以,她選擇了逃跑。最終還是沒能逃出丈夫的手心,被不幸抓回來,麵臨的局麵那就不消說了。就這樣,如同一個魔咒,她被它魘住,箍緊,一再加劇,快要不能呼吸。

令人不解的是,丈夫自己在外拈花惹草,反而說她不守婦道,居然把她告到了官府。關進了大牢,又遭受了刑罰。還有比這位才女更悲慘的才女麼?無論精神,還是肉體?多麼詭異的、回文似的人生。而命運,不是一次改變人生——變好或變壞,總要成雙成對,乃至成批成堆。這兩任丈夫的噩夢和魔咒,就是結伴而來,好像不把美消滅、不把微笑消滅就不甘心。

不過,到底命運還是有偶爾盹住的時候的。她居然在又一次的滅頂災難下獲得了重新期盼的機會。

當時的一些幕僚們聽說了她是才女,很想看看她長什麼樣子,才學是不是有傳說中那麼好。於是有一天,擺好了酒菜,把她傳喚來。她裙帶鐐銬叮當掃過,好像月光哭泣。

僚吏令獄卒打開她身上的枷鎖,對她說,“久慕才女的文采非凡,本官也是個憐才惜才的人,故你今天若是能即興作一首自詠的好詞,我一定去太守那裏替你開脫罪名,還你清白之身的。”

因當時冬雪未消,外麵的梅花也開著,於是,僚吏就令她以此景作首《長相思》。她稍作沉思,揮手就呼喚來一個春天,香風四溢,還帶著雪粒:

煙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其中的冤屈悲傷猶如玉石破碎。

這首詞不脛而走,很快,分管這件管司的太守看到了她寫的這首詞,也很欣賞她的才學,更同情她的遭遇,還真的將她釋放了。她的才華救她出水火。

寫作和人生的瓜葛是如此緊密和神秘,不小心便成為彼此美麗、恩慈的守持。也許,就這樣守著,就可守成了王。在詩歌的國度裏,他或者她,那些具大能者,不是王又是什麼?

我們來看這句“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一句“花片子”用得夠新,悲喜無瀾;“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一句“被風揉”叫人望見了她在字句裏心酸難過;一句“一川煙草浪,襯雲浮”飽滿而節製,如同一個悲傷內掩的下午寂寞無緒;結句“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卻又將淚拿小手帕拭了,如同花朵的無奈凋零……唉,那些被她們用淚水連綴起來的字啊,每一個都曾無聊獨倚門。它們隨意長在一本紙張發黃的書上,翻一下,風就吹出來。

不難發現,“不如歸去下簾鉤”這句很像李清照《永遇樂》裏的一句“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還有“難著許多愁”,也和李清照《醉花陰》裏的一句“載不動許多愁”差不多的意境。兩首詞,像黑暗中彼此交握的手,於不同的時間段裏相遇了,在快不及秒的刹那交換著同樣溫暖的溫暖,同樣冰涼的冰涼。兩位才女當然也借由兩首詞,做了不同時空和時間上的擁抱和哭訴。想來明誠易安當年誌趣投合,辨金考石,填詞賦筆,舉案齊眉,情深不讓梁孟;蕩舟酹酒,雅趣或慚皮陸,夫唱而婦隨,海棠花蔭下,以為葛天氏之民,百年和合。然一起秋風,南渡倉皇,明誠死,易安孤,金石散盡,還不是一樣的運命一樣的愁?唉,那樣的歡襯著這樣的愁,似乎更愁——比她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