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絕世才女的愁,其實就是萬世女子的愁。這個愁,濕重濃稠的這個巢,以某種方式隱瞞了一些事,向內彎著,編織成我們永不準備謄寫出的腹稿,不想讓這個世界看見,卻叫她們給一簪子挑散,於是,鳥群從裏麵飛出,布滿天空。它們掙開羽毛,不停盤旋,喧嘩聲大;又一時落下,撲扇著翅膀慢慢歸去,而萬籟岑寂,抬頭間總是夕照滿天……是啊,是愛情啊,我也知道愛情已被她們寫得白發蒼蒼,可還是不停地被書寫。女子們的善良、細膩、感性、對愛情的向往、紅顏熱血、犧牲,以及像一間房似的被闖入的侵犯和傷害都被她們說盡了,悲傷仿佛逆流,叫人想起一切不如意的事情。“想起”,真是個傷感的詞啊,就像馬頭琴,再怎樣歡快的曲調,隱在裏麵的都是牽扯不斷的悲歡,壯誌淩雲足智多謀地纏著世間每個事物的一生。因為離開,才要想起;因為不見了,才要想起……她們想起每一件瑣屑的事,沒意思的事,屈辱的事,疼痛的事……一點點慢慢講敘,卻都驚鴻照影。那是我們一起過掉的生活,滄海桑田,幹癟寥落,她們將它們拚貼、裁剪出來,成形,成好看的布匹,上麵有著好看的花色,並張掛起來。那些陳舊的書寫向現世的我們打著旗語:我們不共生在同一個朝代,卻居住在同一個黃昏中。
這讓我想起曹雪芹的大觀園裏,那些深夜寫詩的少女,她們一個一個走過,就像水中撈起寂靜的花朵。
是的,很多人,蟄伏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生活和書裏,麵貌漫漶,身份不明,口音也各個不同,卻總能用同一種神奇而親愛的事物作為標記,來相認,而後擁抱,讓人驚見自己所有的前塵。在這裏,它是宋詞。
世界廣大,人潮如湧,入眼卻是兵荒馬亂。而無論何時何地,一定會有一個人與你看著同一枚月亮。這件事有點玄幻,卻一定是真的。所謂山水遭逢也許指的就是這種含含混混的喜悅感。是放心,是安定,是認得——憑空想想就有點幸福,像仲夏午後小睡起時愣怔間的靜聽香浮。
我們同樣不敢說“永遠”這個詞——“永遠”不是形容詞也不是量詞,它是一個名詞。“沒有止境”才叫做“永遠”。從那時到今天,故事裏的主人公總要輕易地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可我們明了,他(她)說的是夢話。
她們是我們的代言人。
唉,女子們都是呆人啊——為什麼不能像那個洞徹的女子蔡琴一樣對著他唱出:“忽然想起你,才發現你已不在我心上。想起過去時,就好像夢一場。忽然想起你,你依舊是舊時模樣,但在我心裏,沒有恨,沒有愛,隻有惆悵。”
也或者,蔡琴的洞徹也是裝的?十年的婚姻失敗不也被其十年沒有落過的妝容白粉遮過?
直到後來,她,還是不肯就此認命,也終於三嫁,與那個姍姍來遲的楊公子,一個疼她懂她的真正的知己生活在了一起,如暗夜跋涉的人望見了火。從此,她生命的天空中不再是烏雲密布,而是夕陽晚照,陪伴著他們白頭偕老。這是她一生得到的、唯一的一個恩顧。讓天下女子由此明白了一個道理,而不至絕望到底:隻有期盼,才會有好事。
怨不得是老天的安排,所有的忍耐都是積蓄,是不辜負的世間日月漫漫。就像我在這裏說點閑話,你也是在這世間的。如此,已經很好。
讀書至此,抬頭看,路上有騎單車的少年,衣服上的風飽脹著,從南吹到北。
[原作欣賞]
小重山
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
獨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雲浮。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詞人小傳]
吳淑姬(生卒年不詳),約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年)前後在世,失其本名,湖州(今湖南湖州)人。南宋女詞人。父為秀才。家貧,貌美,慧而能詩詞。與她同時代的黃升記載有一句:“淑姬,女流中黠慧者,有詞五卷,佳處不減李易安。”從其詞作看,這種評價是很客觀的。
吳淑姬曾被富家子霸占,反抗多次,因此入獄。《中國人名大辭典》及《中國大文學史》均據《誠齋雜記》,認為吳淑姬後來嫁士人楊子治。
著有《陽春白雪詞》五卷,《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收錄其詞3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