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魏玩——怨啼鵑「之拾捌」(1 / 3)

她一直居住在黃昏,像一朵斜陽,掛在簷下的一挑燈籠似的被風摘走——她被摘走。

荒草蔓坡裏,她的才華垂垂而落,從那“燈籠”上傾斜下來,爛漫紛披,明霞燦爛,成為了覆蓋我們的影子——我們在這樣巨大的光芒裏感受她一世感受到的涼意。

她太涼了,在這裏摸過去,她冰涼徹骨的手,很想囑咐她煮一點紅棗蓮子粥來喝喝——補補氣血,也可以打發一點無望等待的長夜吧。

她總在等待,像等待某個掃墓的人給予燭頭上一點紅的溫暖一樣,等待遠方的消息,在等待中寫詞,不斷寫詞,像不斷寫信;等待丈夫,等待丈夫或許一日忽然噴薄的愛,像等待一封無望收到的信。流年似水,覆蓋過生命,她的生命因愛而起伏,在起伏中失望、悲鳴、斷腸……斷腸是接近終極的流向,直到那一刻心裏卻還隻想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她像一尊塑像,身體內又空又滿,一張臉則看上去又輕又軟,仿佛吹一口氣就能浮起來,虛幻而憂傷。

她等他等得人忘記了老去這回事。愛情不語,如何罷休?

和李清照一樣,丈夫在外為官,她卻連她那樣起初一小段在一起的幸福都不能享用——她的丈夫不帶家眷上任,將她擱置家中。這個至今想來實在是覺得不是個確切的理由,就算那些夫婦唱酬的詩詞也不能說明什麼。怕是因為厭棄才一去不歸吧?誰都知道,一個偏要帶一個偏要跟的話,天王老子也管不住。

她又比朱淑真更寂寞,更痛苦,更純良地守持夢想。因為她是一個讚同並恪守封建倫理道德的女子,連家門都難得邁出一步,像極了一隻被繃在了四四方方白布上的鳥兒:它本來也是飛翔在鄉間廣闊美麗的田野上的,一飛即千頃田畝,可是此刻,它伏在五寸的空間上,一動也動不得。

就是因為如此循規蹈矩,她多次受到了宋神宗的褒獎,封了個“魯國夫人”——唉,那管什麼用,就算封成“九天仙女”又管什麼用。如同傳說裏寡婦撒一地的銅錢,她就是把它們一個不少、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撿起來,成功打破吉尼斯紀錄,又有什麼意思?

明末清初文學家張潮在《幽夢影》裏說:“鏡不幸而遇嫫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將,皆無可奈何之事。”這是物與人的不幸而遇。那麼人與人呢?尤其是女人與男人,不幸而遇的例子似乎更多,謝道蘊之遇王凝之,李清照之遇張汝舟,朱淑貞之遇俗吏,袁枚之妹之遇高繹祖……宋朝傑出的女詞人,李清照以外,就是她了。

是啊,是啊,她和她都多麼出色,像兩棵翠動紅搖的青梅樹,遠在八個世紀之外,供嘴唇焦幹的一群人止渴。

她的名字叫魏玩。她的丈夫叫曾布。

說起曾布,名頭不如其兄曾鞏響亮,曾鞏因名列“唐宋八大家”而留名於文學史。他這個弟弟,雖然官當得比他大,反而沒有他出名。

曾布還差點與大宋朝的著名佞臣高俅扯上關係。高俅原是蘇軾的一個小書童,因為人聰明乖巧,字寫得又快又好,公元1093年,蘇軾從翰林侍讀學士外調到中山府的時候,曾經想將高俅送給曾布,但是曾布沒要,蘇軾就把高俅送給了哲宗皇帝的妹夫王詵。想來,當時如果曾布接受了高俅,大宋的曆史很有可能要改寫。

曾布十三歲那年死了父親,兄長曾鞏對他悉心培養。曾布考上進士之後,與王安石關係密切的曾鞏,將他安置到王安石的門下。起初,曾布受到王安石的寵信,幫王安石做了不少事。大臣韓琦反對王安石的青苗法,向宋神宗上了一道奏章。宋神宗將奏章拿給王安石看,王安石很生氣,令曾布對照韓琦的奏章逐句批駁,刻在石上不算,還印了一萬張頒行天下,韓琦一怒之下辭官還鄉。但後來,王安石又不喜歡曾布了,原因是宋神宗詔求直言,曾布說了變法的一些壞話,王安石怒斥曾布,解除了曾布的一切職務。宋徽宗與曾布的關係,有一段時間也非同尋常,曾布曾說他們這種君臣關係是所謂的“千載一時”。兩人經常密議朝政大事,並且相互立下保密工作的誓言:如果國君不保密的話,就會失去曾布這個“忠臣”;如果曾布不保密的話,就以掉腦袋謝罪。後來,曾布被蔡京排擠,在皇帝麵前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解,並且聲色俱厲地指責蔡京。宋徽宗聽了立馬翻臉,大臣也群起攻之,彈劾曾布“無人臣之禮”,蔡京也趁機彈劾他貪贓枉法,抓捕了他的幾個兒子。這樣,他被貶官,一貶再貶。

雖然曾布也吟詩作詞,而且一些詞還寫得不錯,但可以想見,公務繁忙、心思煩亂、掙紮在名利場上浮浮沉沉的他,是沒有心思和閑情與才女吟風弄月、琴瑟和鳴的。而且,他……真的愛她嗎?不知道她好不好看?才女而不好看遠不如不才女而好看。直到如今這個繞口令似的定論也還成例。

那個時代,婚姻是掌握女人命運的一隻大手,嫁人就是嫁給命運,如同秋天的玉米被裝上了車子,做幸福的種子還是悲痛的玉米麵,自己絲毫不能把握。

她嫁給曾布之前,他還沒取得功名,等他進士及第走上仕途之後,她卻被可憐巴巴地丟在江西的老家,幾乎從未展眉。其實,這比起我們常見的、那些人在一處魂守各方的伴侶來說還要殘酷些——她沒有機會和他魂守各方。

這段婚姻仿佛曹操的漢中之戰,雞肋罷了。

因此幽怨和傷情就常常湧上心頭,更重要的是,沒有尊嚴——也許有過最初的恩愛吧?最初的海誓山盟,但海誓山盟總是賒,多麼豪壯的言語也不過口裏進出的空氣而已,在它散入空中時早已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