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朱淑真——卷春空「之拾柒」(1 / 3)

春天一夜之間老去。

在她之前,沒人那麼寫愛情——那是愛情嗎?分明是盛夏從井水中取出清早泡在裏麵的西瓜,輕輕一放,自動斷裂,哢嚓嚓地響,涼氣、青氣撲麵而來——茨維塔耶娃般美麗的瘋狂啊,虞美人一樣的毛躁,來過一季以後,那些瘋狂生長的美麗忽然就統統銷聲匿跡,片甲不留。她把愛情的悲喜和幻念一朵一朵納進了春天,然後,撲哧撲哧幾下就剪碎,拋向空中——因為絕望。

沒錯,開頭多好啊。她的那些詞,被潦草地繡在一方羅帕的角落,就像一件孤單的花事,她與它一見如故;仿佛久別重逢,也不吭聲,隻埋頭寫著她的詞,睫毛上的風吹得那些句子左右擺蕩,像花朵四處綻放。

而她除了她的詞,一無所有。詞是她的命。

一個錦心而斂口的女子即使素顏都有一種凜然之美,這種凜然甚至成為了她個人的一種獨特記號,讓人見了就再也不能忘記。而我們隻要遇到了自己的前生,都不管我們如何掩飾和躲閃,也徑直被卷裹而去,飛抵我們的春天——那春天,也許是理想,也許是愛情,也許是我們心頭的某一點自認為的神聖不欺,也許是它們相加的全部。那是我們的命定,隱藏了一個世紀,多早多晚都要遇到的他、她或者它。

她是多麼想遇到自己的那個命定啊,隻因為少女情懷總是詩。原來詩歌的初始生發,是最原始、最微妙、不可言說的傾吐。那時啊,她的詞還存著些“盤馬彎弓隻不發”的內斂安靜——十五歲的女子,剛剛學著挽發、化妝的女子,在“水風涼處讀文書”、“花下撫琴閑弄曲”之餘,開始想象起一個清俊的男子和他的愛。深閨不識愁滋味,未來在她的想象中,就是一輪滿滿的月,一罐甜甜的蜜。她不知道你少女的心將會屬於誰,但她自信它肯定會屬於一個情投意合的翩翩公子,靈犀相通,你儂我儂,人美不可方物,情美不可方物,詩歌也美得不可方物……在少女的心中,自然一切想象都是高峰體驗,帶有羞怯和狂喜的雙重因子,像白雪似的好月光。

我禁不住地想:在越積越多、直到把她掩埋了的愁傷之前,該有過多少浪漫的遐想呢?近千年之後,當我們讀著她的時候,雖然歲月過去了這麼多,但女孩子的心事從來都差不許多——《詩經》、《樂府》、宋詞或元曲裏住著的女子,她或者我們——宋詞裏的,長得多麼像《詩經》裏的;而元曲裏的又統統是《樂府》裏女孩子們的女兒。她,當然是她們的混血兒,各自占了1/4份的血統。因此她格外美麗。

她是這麼無力,細淡地呼吸,昏沉的睡姿,隻有在裙裾上才能兜滿一些舊句子,不讓它們四處零落。

她在她花樣華年時的張望眼神曾如此熾烈。細密刺繡,尖尖的指,細細的線,緊緊的帛,刺一針,“嘣”的一聲,就有一綹桃紅跳起來,甜透了心事。然而,一切都太快了,應該還有一隻蝴蝶還沒來得及斂翅成花,應該還有一隻窗子還沒來得及向著南方打開,久已折疊的雨季被“唰”地撐開,兜頭澆下,淹沒了星辰。

父母之命卻將她送到了一個駔儈吏的手裏——就是那種說和牲畜交易、從中謀利的人。為數極少的、對我們的女詞人有所記述的典籍中說她“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

沒錯,據說是一個駔儈吏——是駔儈,還是吏;是吏,還是駔儈;是駔儈吏,還品位低俗;是品味低俗,還經常打罵她,甚至帶妓女回家,當著她的麵與妓女調情。還不如個鄉願,至少顧頭顧臉。這與她的愛情理想是多麼相悖啊。時至而今,我們已無從考據那人與她到底愛恨幾何了,隻知道,他不懂她;隻知道,她不快樂;隻知道,她忿忿地,將自己和他的結合,比作美鴛鴦與蠢鷗鷺的同池:“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一身詩意的她,一名掬月香滿衣的女子,該如何去捱過那樣“淩遲”的日子?我們不敢想象。

她的雙臂彎成月亮,卻抱不住自己幻想中並不算苛求的命運——和一般的女孩子幻想得差不多吧,不壞,也說不上格外好。但是,她終於落地到了“最壞”這一折。真是不幸。

不幸可以扼殺她的青春,卻無法降伏她的靈魂——她偏要做夢,偏要。一如兩人,你在岸上,我在水中,注定隻得一遇,卻偏要仰首,偏要俯身。如此不動聲色的蠻橫,其實無關情眷,隻是,恰好同時看見。可以有個人讓我們蠻橫地說“偏要”,也是我們微痛的幸福吧?她連個這樣的人都沒有——她不如我們;而你我就算長出翅膀,也還要自設滄海——我們不如她。

她從少女時代的大膽張望到悲情歲月的橫心離世,直至毀滅,她或者無忌坦言,或者幽怨感傷,卻從來不肯逆來順受、隨遇而安。絕望是最後的姿勢,耗盡了她全部的勇氣。

而在毀滅之前,她總要說出一些什麼來,做隨葬的資本:它們自窗外淹留,好像詩經裏的河水溢出萬世之外,又在一支簫管內緩緩流動,終於澎湃起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夜一夜細膩的愁傷。

這世間最淒涼的三件事——鴛鴦分飛,才女不年,知交半零落——她不幸遭遇了所有。整個錢塘的人都知道她是因為婚姻不滿鬱鬱而終的。唉,要怎樣深刻的不幸,才會不幸到人盡皆知?有壓抑住的泣哭從深夜裏常常傳出來嗎?還是有鄰居在某個正午聽到了比太陽還辣的毒打?

她泣哭,心裏的傷痕結不起疤,擺脫更無從說起——那樣的時代,男棄女,隨意;女棄男,則不隻是兩年牢獄的代價,還要搭上身敗名裂和六親不認。於是天真活潑的少女的你,從此隻能悶在空閨,和淚鉤著一箋一箋百無聊賴的詞。“獨自倚闌幹,夜深花正寒”,“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幃寂寞無人伴”,“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每一個字都在頓足,閃耀著多麼柔弱的銳利,泠冽的熱烈。一串字,是一枚一枚帶羽的箭和閃電,在天空上破空而出,冷冽純粹。唉,那該是怎樣寂寞清冷的生命寒秋?一年一年的黃花瘦,等到最苦處、那愛轉成恨,思婦也早晚變為妒婦,有了冬雨般的眼神。

就這樣,她的愛情在少女時期想象的小春天、婚前憧憬的浪漫之夏中,跌入了寒秋,以至嚴冬。然而,她並未聽之任之甘於被婚姻吞噬:在那樣一個女性幾近失語的文化年輪中,她發出了“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的責問。在她看來,與其兩個才貌不稱之人強成匹偶,不如世間本無夫婦之倫。此詩將她自傷彩鳳隨鴉、所適非偶的怨情表露無遺,幽怨中是愛情的失落和對婚姻的失望。而失落與失望本身則含蘊了她對完美的追尋——心靈相契的完美愛情,與愛相融的完美婚姻。然而事實卻是:“輕圓絕勝雞頭肉,滑膩偏宜蟹眼湯。縱可風流無處說,已輸湯餅試何郎。”(《圓子》)可見丈夫並非她心中麵如傅粉的“何郎”;“山色水光隨地改,共誰裁減入新詩?”(《舟行即事》)可知丈夫不擅詩詞,更不能與她相互唱酬;“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裏淚長流。已無鴻雁傳家信,更被杜鵑追客愁。”(《春日書懷》)可斷定丈夫所熱衷的仕途生活與她的生活趣味大相徑庭……這一切將她心中的“完美”一片片裂撕,然而“完美”可以不完美了,卻不可以褻瀆。“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以黃花自比,將俗不可耐的丈夫比作黃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個“不隨”顯示了對人格獨立與自由的無上向往,也顯示了她與不幸婚姻對抗到底的無畏與決絕。然而向往與對抗都是需要代價的,悲與感傷由此傾瀉,流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