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一輩子都在跪著,膝行在人生的雪地上,血跡是刺眼的長長一筆:
溪山掩映斜陽裏,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鬧春的杏花,開得正豔,活潑潑地越過牆來,似乎打算牽引什麼;“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丈夫把自己丟在家裏,不管不顧,已經整整三年了。這樣的句子,櫻桃似的細圓,入了口,輕輕一抿,的確並沒有很用力的滋味。然而,久後想起來時,它又有忽然多出來的意思,像日常紛紜裏忽然多出來的獨處,無上的誠懇。叫讀它的人仿佛看見自己多年前的哪一段日月,穿過房間,穿過桌椅,穿過紙張,穿過陽光,穿過塵灰,穿過春日時,有了寂然如水的靜祥。詞和讀它的人都泊在月光裏,泛出淡淡的光,分明是停止的,然而心裏以為那些光線會徐徐移動;又仿佛是落在燈影裏的一點桃紅,漸漸發出舊年的香氣。愛情,唉,愛情,怕不就是那柳綿飛,而我恰巧路過,你粘住我的衣襟?
整首詞一如我們穿過秋水長天去拍響某扇期待中的門,而一經呀然開出,那些坡上的春香就紛紛飄落了。
聽電影《畢業生》裏那首著名的《斯卡布羅集市》叫我有過相似的感覺,我給幾位摯友私下推薦過的。抄一點歌詞(這歌詞譯得不壞)來,讀著讀著,你就能從中聽出莎拉·布萊曼那一把可以下酒的好聲音:
“您去過斯卡布羅集市嗎/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她曾經是我的愛人/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綠林深處山崗旁/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在白雪封頂的褐色山上追逐雀兒/上麵不用縫口,也不用針線/大山是山之子的地毯和床單/她就會是我真正的愛人/熟睡中不覺號角聲聲呼喚/叫她替我找一塊地/從小山旁幾片小草葉上/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滴下的銀色淚珠衝刷著墳塋/就在鹹水和大海之間/士兵擦拭著他的槍/她就會是我真正的愛人/叫她用一把皮鐮收割/戰火轟隆,猩紅的槍彈在狂呼/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將軍們命令麾下的士兵殺戮/將收割的石楠紮成一束/為一個早已遺忘的理由而戰/她就會是我真正的愛人……”
主人公是男是女不要去管,那無所謂。它們當然是漢語、西語不同根係生出的同胞姐妹,它們同時看到溫存的植物,深摯、安靜、不瀟灑,有淡淡的惆悵,但還不至於傷感……還有長久的思念。那些好東西好情緒,它們都在時間裏恒在,隨時等著你回去。
因為年紀還輕吧?因為心底還有存望?它們和而今不同——而今的我們彼此假裝深情,編造天長地久,結局不再重要;自私,壞脾氣,不好好相待,最嚴重的是在開口說著愛情時眼裏不再看到植物——我們活著卻好像已經死去。
她是單方愛著他的吧,否則,這失去尊嚴的愛,怎麼還是會如同光亮,無處不在?她在另一首詞裏寫道:
別郎容易見郎難,幾何般,懶臨鸞。憔悴容儀,徒覺縷衣寬。門外紅梅將謝也,誰信道、不曾看?
曉妝樓上望長安。怯輕寒,莫憑欄。嫌怕東風,吹恨上眉端。為報歸期須及早,休誤妾、一春閑!
這一首已經有些不安靜了,語氣裏有了焦灼。是可以原諒的——哪一個思念裏的人不思來思去思成了不安、惱憤和小小的賭氣?
如果說“別郎容易見郎難”還是怨愛交織的話,那麼“為報歸期須及早,休誤妾、一春閑”就隻剩下滿腔的怨恨了。其實到處做官,漂泊不定,並不能成為不帶家眷的理由——蘇軾即使是被貶到極其偏遠的地方,也帶著紅顏知己朝雲。曾布的官運比蘇軾亨通,特別是他中年時期,是不斷升遷和受到重用的,他不帶夫人同行,歸根結底還是感情淡薄的緣故。這一點,我們前文說過了。
曾布當上宰相以後也是有一段她跟從到了汴梁的時光,但生活並未變得充實快樂起來。女人和男人是有著質的不同的:女人踉蹌地跌入男人的懷裏,男人平常的一個眼神,從此讓還是年少的女子萬世不複,心甘情願為男子謝萎一生的紅顏。而他並不在意。人世上不對等的愛情、偽愛情、淺愛情……自然是出口悲劇的大部分原產地。
《蕙風詞話》稱“淑真與曾布妻魏氏(魏夫人)為詞友”,於是,基於生命質地的相似,這兩位困在牢裏一樣困在婚姻裏、難得一見的“詞友”相見了——她為了排遣寂寞,派人千裏迢迢去杭州找到朱淑真,將其接到京城住下,一住就是三個月,三個月活在詩詞裏的日子。想來同我們的閨中密友一樣,她們也是一夜一夜不合眼的長談吧。談各自婚姻裏的悲哀,對愛情的憧憬,以及對愛情的感受,向往愛情的愉快、歡喜和安慰,踏古,對歌,歡沁,弄雲,並借此重新相信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像寫一封很老的信把它寄給自己,返回自己。那女友對於彼此人生這一出戲,如一麵鏡子,照著各自時能自控、時而失控的出演,看得各自歡喜與唏噓,同時把自己糊塗的情懷也看個一二分清楚。她是自己來這世間一遭的一個明證,一層陳舊的芬芳,從笑容甜美到眉眼淡定,看她就像看見自己的一生……這一切是多麼令人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