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漢字真是一樣玄妙無比的事物:我們組合,就是村婦飼鵝;她組合,就是西子捧心。這真沒辦法。
她向往愛情的心多麼熱烈,卻無奈在《秋夜牽情》裏西子捧心,這樣向我們哀哀地哭:
纖纖新月掛黃昏,人在幽閨欲斷魂。箋素拆封還又改,酒杯慵舉卻重溫。
燈花占斷燒心事,羅袖長供挹淚痕。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恨。
春終究是走了,然而“人在幽閨欲斷魂”,幽怨依舊;“酒杯慵舉卻重溫”,寂寥依舊;“羅袖長供挹淚痕”,斷腸依舊。但一句“須知恩愛是愁恨”,卻似“哭損雙眸斷盡腸”後的幡然覺醒,道出了所有“斷腸”的根源,也注定了其情感的“絕望”走向。但絕望不意味著屈從,據眾多史料推測,她是投水而死。果若如此,那麼,我們就不得不起了欽敬——活著的確勇敢:大多時候,雖然感覺了無生趣味同嚼蠟似是而非不死不活,可還是有更多的人選擇活著;然而赴死才是最大的勇敢。這樣的毅然決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她對婚姻最沉著的否定和對愛情最深摯的皈依都在這激烈的一投中顯現了。
於是,在這樣深的冬夜,她的詞如同簫聲掠過,把時間都吹舊了。記憶無聲地出發,任寒徹整個南宋的聲音穿越失明的耳朵,嫁接起所有本初的寂寥,過往悲歡都成了繞指柔。她用自己的一懷愁緒把音樂捆綁,立在世間,欄杆拍遍,從前再生——詞在,她就再生。
就這樣,她的生命雖然結束了,但她那首《斷腸迷》卻如同經久不息的生痛,隱隱流轉到今天,還能以文字的鑽頭探向最新一茬人心靈的核心,突襲而來,到日深,到月久,再沒個終了:
下樓來,金錢卜落;(“下”字“卜落”為一)
問蒼天,人在何方?(“天”字“人”去為二)
恨王孫,一直去了;(“王”字去“一直”為三)
詈冤家,言去難留。(“詈”字“言”去為四)
悔當初,吾錯失口;(“吾”字失“口”為五)
有上交,無下交;(“交”字“有上”“無下”為六)
皂白何須問?(“皂”字去“白”為七)
分開不用刀;(“分”字“不用刀”為八)
從今莫把仇人靠;(“仇”字“莫”“人靠”為九)
千裏相思一撇消。(“千”字“一撇消”為十)
全詞分為十句話,卻句句寫的是分道揚鑣的意思,句句血淚迸濺,還有些鏗鏘的霸氣,像咬殘了的牙,顆顆驚心,還彼此鑽入彼此的身體,彼此糾纏無賴,扯筋廝打,再“當當當”碰撞出聲,最後商量著、相跟著嚼碎一切——該有多麼恨,才想出這麼淒厲的句子!在詩歌史上空前還絕後。慢慢吐口念出,是意料中的好,依然被砸了一下,有些發蒙。於是知道了,有一些普通的方塊字,原來可以這樣性感和有力,簡簡單單排列組合,就讓語言落了腳,在大地上一字排開,張三李四,桃紅柳綠,多麼迷人。所以,我們忍不住要不斷尋找漢字的根,不斷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漢字的故鄉——故鄉是很容易走失的,輕輕邁出一步,也許身後就是空無一物的空蕩。所以,多少年來,人們一個心眼向前進,向外走,忘記了回歸的路,無論書畫,國樂,京劇,還是文學。這回歸,都有著火中取栗的急迫和險峻。對不起,說跑題了。也許沒有,因為我就是在讀著她的詞時想起了這些的。當然,還有我一個人珍藏起來的秘密。後來,我發現這些魔術師的方塊字真是容易讓人獨自跑遠的東西,沒辦法。
那些句子,它們都沒有那種安全的美麗,但是它們都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好看——是不羈的,是斑駁的,是意味深長的,甚至是殺氣騰騰的,天生適合用來低聲誦讀和感受:冷冽,驚心,豐沛,淋漓,一場兜頭大雨似的落在紅塵中,教人腳步停駐,不知所往。
於是,她將一生的悲切與憤懣交織在一起,一生的愛和恨融入了其中,從感受不斷努力走向思想,讓自己像個外人,在高處打量——那一刻,她並不需要名字,麵對的,隻是一個人遠離另一個自己的沉默。她用那種特異的姿勢站立,苛筆簡墨,將溫情脈脈的文字揭去了一層皮。這首詞叫絕的地方其實是,你把每句話作為“拆字格”修辭的謎麵,謎底正好順次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數字。呼喊其劇,叫人想起古歌裏的女子同樣多麼濃烈剛硬呼喊:“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震聾我們的耳朵。
她哪裏有“上邪女”好命。人家在愛著,愛極而歌;她在恨著,恨極無計。
可是,千裏的相思,以至寸寸的幽怨,豈能是瀟灑的一個“消”字了得的?想想她愁苦的一生,我一時失語。
而愛與恨,對與錯,總是糾纏不清。也許,真的是沒有絕對的事。我們苦苦追尋的那份愛,我們來之不易的那份情,也許隻是個美麗的幻覺。讀一個人的詩,就是漸漸走進她的內心世界,走進她的情感空間,在她遺留的詩詞裏,輕輕地觸摸那片傷痛。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世上有許多東西需要遇見,需要棋逢對手。愛情其實也是這樣。感謝她和她的文字,叫我同她一起唏噓愛情的悲歡之餘,同時相信了文字的遇見也是一場可以感動人的因緣。讀下去,讀下去,終於滿世界起風。
[原作欣賞]
愁懷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詞人小傳]
朱淑真(約1135—約1180),號幽棲居士,南宋女詩人、詞人,也是唐宋以來留存作品最豐盛的女作家之一。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一說海寧(今浙江海寧)人。生卒年及生平事跡均不詳,隻有個大概推測。朱淑真出身於仕宦家庭,父親曾經“宦遊浙西”。她幼時喜讀書,酷愛文學,善為詩詞。朱淑真主要生活在杭州,出嫁後又跟隨丈夫遊宦異鄉。從詩集中可以看出她曾到過淮南,也曾遠渡瀟湘。因婚姻不遂素誌,所以精神極其痛苦,悒悒而終。據傳朱淑真一生創作的詩詞很多,死後被她父母一把火燒光。
朱淑真書畫造詣相當高,尤善描繪紅梅翠竹,其能力非尋常深閨女子可比,當與李清照並駕齊驅。
朱淑真的詩真實地反映了她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保存下來的詞有30首左右,現存《斷腸詩集》、《斷腸詞》傳世,為劫後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