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把愛人從外地帶給我的桃木梳子梳理長發,一下,一下,順流而下,遍生藍煙,好像暗處的蕨類植物,清涼,柔軟。梳子紫銅一樣,紅潤輕暖,貼著濕濕的發,輕觸皮膚,會叫人滿心不忍,不忍使用。許多的前塵舊事被一把梳子撈起,一枝一葉地浮現心頭。梳子彎彎的柄,整齊的齒,暗淡的木紋,發散出春天的太陽當頭照出來的、花園裏籬笆下濕淋淋的桃花香。
而此刻,她的《漱玉詞》在那裏,像一個桃花開了又敗了、讓人想哭的園子。
是開過的,父親李格非是徽宗時禮部員外郎,因此她的家境和修養都是極好的。隨著一天天的長大,她在亭亭玉立的風姿之外,更多了一層至誠淳樸的書卷氣。她以王獻之的字帖學書,寫得一手秀麗的小楷,鐵劃銀鉤;她對前朝李思訓、王維的金碧、水墨兩大畫派都十分酷愛,也常常研朱揮毫,作幾幅翎毛花卉;她通音律,早在兒時就已學會撫琴。如你所知,古代的哪一個詩人不同是書家音樂家?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藝術。在她的筆下,無論以哪種藝術形式呈現,差不多沒有一首不是鮮鮮妍妍的,像在新荷的寬大葉子細得似有若無的茸毛上,“咕嚕嚕”來回打著滾:
如這一首《漁家傲》: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當然還有《點絳唇》,懵懂也萌動的年齡,以及調皮的樣子: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更有流布很廣的《如夢令》,多麼活潑無賴: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一個無邪的少女,秀發香腮,麵色如花還似玉,情竇初開,一時玩得汗水濕透了衣服,一時見了客人又羞澀得鞋子簪子也掉了。那時是中午吧,屋裏父母大人睡著,書掉在地上,被風一頁一頁翻著。她躺在閨房中,或者傻乎乎地看著沉香嫋嫋,或者起身寫一封假想裏的小情歌,然後又到後園裏去與女伴鬥一會兒草……由這些情境捏塑的天真爛漫的詞們,就像一把把幹淨安定的好嗓子穿透了身體,擊打你,她不作怪,卻由奇返常,讓人進入平靜的聊天般的節奏。一下一下敲擊在心裏,依附上你的心跳。初始也許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純潔天真的節奏一出來,鋪展開,讀的人身體就暢美得每個細胞都想張口唱起來。這個女孩子是通了靈的。
宕開去說一點——不可一口否認世上有通靈一說,就像做事之初首先須在乎對所做之事虔誠與否。一直覺得,萬物如此:你不虔誠,它不開口。因為活到今天,也學習,也思悟,可我們對於宇宙和我們自身都更迷惘了——這個世界,暗物質據說有96%還多,我們能掌握和了解的,不到3%。所以,須敬畏。
而眾神安居,素淨溫和,會把大地上的樹木人等鋪在紙上耐心細究,到底哪一個能做椽檁棟梁,哪一個該去安邦定國簞壺賣漿,早有了安排。她天生就被指定寫詞才來到這裏。
後來,也還很像童話——她順風順水地成了吏部侍郎趙挺之的兒媳、青年大學生趙明誠的小妻子。公主和王子結婚了,她和趙明誠——親愛的博學的丈夫,過著幸福的生活。很多時候,在悠閑的午後,陽光散淡地照進屋裏,夫妻倆指著堆積如山的圖書,猜某個典故、某句詩在某書的某一頁,誰猜中了就能喝一盅新煮好的下午茶。這賭注看上去不吸引人,但次次玩得興高采烈,像兩個小朋友,以至於連茶碗都打翻了,誰也喝不成。可贏家總是她。
夫妻倆還比賽寫詞,他閉門謝客三天三夜,絞盡腦汁寫了50首《醉花陰》,將她同題的一首摻進去拿給朋友評判,結果朋友說隻有三句寫得絕妙:“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那是她的句子。贏家還是她。
她好像隨便說說,平白如話,就奪走了人心。然而,又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說是平白如話,其實呢,當然是加了一點、又減了一點什麼的,譬如加個虛字減個轉語詞,更多的時候,她叫你覺不出到底加了點還是減了點什麼,那是極為玄妙的東西,看不見。因為有她比照著,更厭了裝純稚和裝樸素的假文人。純稚和樸素不是直接從百姓中拿來就用的,它們比直接拿來的更純稚更樸素。
就這樣,他處處被好勝的小愛人壓過頭去,卻並不在意——畢竟不過閨房之戲,外麵的天地才是男人的。他們食去重肉,衣去重彩,購買了許多兩人都愛的碑帖金石,放在手邊共同把玩,雅趣非凡。他愛她又聰明又風情,才華好得似乎風吹吹就來了;還喜歡被她拉去郊外踏青,樂意被她纏著打雙陸(古代的一種博具)、下象棋,然後,笑著輸給她。
她寫下每個字都笑吟吟的《減字木蘭花》,又甜又香: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結婚第六年,她二十四歲的時候,跟隨丈夫從京城汴梁回到了他的家鄉。在那裏,青山綠水,應該算是鄉下了,可他們十分喜愛那種安靜,不受任何外界打擾,一心整理古籍書畫,校對正誤,彙集成冊。青州十年,他們竟積累了十間屋子的“寶貝珍奇”。同時,夫婦依舊吟詩弄詞,閑來散步,生活在夢境裏。
她這麼滿足,說:“甘心老是鄉矣。”他那麼愛她,說:“佳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甚堪偕隱。”裏爾克多麼明白,說:“愛是最難的事。”可是,裏爾克的斷言在他們的愛情裏不成立了——他們嘻著哈著就成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美好的一對夫妻。
兩人都是把一生中最輝煌的感情時光和最幸福的黃金歲月貢獻給了對方,盡管其間兩人主要的相處是離別,主要的交流是偶爾的書信,然而,心裏有他(她),就像另有一個紙砌的花園。
離別並不妨礙他們相愛,甚至他後來因為老大無子,或是因為男人本性感情有過片刻的遊移,也並沒有改變愛的大方向。這個愛甚至並沒有因為他的死而消失。這個在她的詩詞中存在的愛,有時淺白歡喜,有時深摯悲哀,如一大片開到最好的花朵,用力而無辜地開著,燦爛得使人不知如何相待;也似乎初夏的午後偶爾聽到傳來的笛聲,聽得了也不知到哪裏去尋找,就那麼待著,任它們被一場一場的風刮過來……而在一百年又一百年、幾百年又幾百年後的今天,還有一些穿著打扮、說話方式都完全不同了的人在關心這個愛,在尋找這個愛。
這個愛是亂世裏的一個美神。是啊,亂世的前兆已經開始顯露,醜與美,鬧與靜,淒涼與安好,終究是“綠肥紅瘦”。那時,金即將入侵,戰亂漸起,然而,有愛人在,一切煩惱就都不是煩惱,就連相思也是苦澀釀著的甜蜜——因為那不見的苦澀總要歸為相見的、加倍的甜蜜。他得到友人劉跋的書信,約著到泰山訪古。她無法隨他一起去,就忙著為愛人打點行囊,備下菜食,為他餞行。後來,她在一幅錦帕上寫下了贈給愛人的一闋《一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