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詩詞歌賦,再完美,也終不過是詩詞歌賦。文章動京華,一字一千金,又如何?照史鐵生的話說,寫作是“務虛”。縱使她長成個男人、再有十倍的才氣,也隻能深閨獨守,不要說濟世救國,就是與同道中人痛拍欄杆也不被允許。所以,我並不怎麼喜歡她為人稱道的“至今思項羽”雲雲。她拗著自己的性子和熟悉的世界去強喊的大聲壯語,到底不如她自然從喉嚨流淌而出的、低唱的歌子更誠實動人。
又是兩年過去了,四季依舊在,隻是已在她之外。海棠又開了,桃花又開了,香樟樹打著青翠的傘兒。風輕吹,粉紅的海棠、桃花飄來,香氣浸透了繡鞋,陽光滲進清晨的空氣裏,林中畫眉輕啼,春筍聽著鳥兒的歌聲節節攀高。可是愛人,他不再回來。奈何橋畔可曾推落孟婆湯?隻為記著有人秋千架上暗斷魂。
這一年她五十三歲,花無人戴,眉無人畫,酒無人勸,醉無人憐……陡然生出白發。關山月色,誰是眼前人?
她倉皇中的再嫁和離異,都是白發猛烈生出的根芽。那是她真正衰老的開始。不能怪她的不堅定,她恨自己糊塗,羞愧著,已經自我折磨了個夠。想來一個女人,柔弱無依,又得了重病,還是個詩人,有著比常人強烈十倍的對痛苦的感知能力,麵對急需要一個肩膀靠一靠的現實,你要她怎樣呢?結合如同閃電的短暫和她最後離開的決絕也證明了她的覺悟。那是她的刪除鍵,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咬牙大力按下,不惜頂了牢獄之災將那個猥瑣的名字從腦海裏抹去——我們也將那個人的名字抹去好了,不說出,就當沒有。不知道親愛的她對此是否滿意?
這件事叫人不得不慨歎和自我提醒:在人生很多關鍵的當口,要小心做出重大的決定。原來人的一生就像一個身體,哪一個細胞不固若金湯就會泛濫成災。當然,那些生出白發的根芽裏,更多的還是對心中不死愛人的思念。
無數個夜晚,她期盼他還能突然出現。再過一天就是上元佳節了,隔壁鄰家的院子裏傳來陣陣的笛聲,夾雜著江南水鄉的蓮歌漁唱……
這樣想著,她掀簾走進屋內,條幾上的古瓶裏,斜插著幾枝梅花,泥爐一點紅,而她的眉間事,終會在泥爐中的那枝綠香裏隨青煙穿雲而來。鄰家的笛聲停了,傳來幾個少女的說笑,她來到窗前向那邊望去,隻見三四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插著滿頭珠飾兒,戴著鋪翠小冠兒,紅妝豔裹,立在殘雪的院子裏,準備去看晚間一盞一盞亮起來的花燈。三十多年前,中州盛日,汴京街頭,在像她們這樣年齡,她也曾換了男裝,和他一道去觀燈夜遊的。賭書潑酒的汴京還在那裏,一寸都沒有挪動,而他卻獨自走去了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她想得呆了。許久,才轉過身來,默默地從書架上取了他殘存的幾頁手稿,輕輕撫摸,似乎上麵還留有他手中的餘溫。城中遠處,隱隱傳來鞭炮的劈啪聲和孩子的歡笑聲。夜已深,她終於吐口釀成傷心《永遇樂·元宵》,這闋詞像一左一右、驚慌的小鹿的眼睛——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後來啊,她在《金石錄後序》中最後寫道:
嗚呼!餘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雁字去時,月不再裝滿西樓,而雨天繼續,似再沒個終了。不同於北地,這裏處處陰冷。她靠在椅上眯著有點昏花的眼、獨自等水開的時候,似乎聽到遙遠的地方有更加寥落的雨天,雨水順著屋頂滴下來,聽上去陰謀層層,讓很多樹木頭上壓上沉甸甸的水珠。後來,夜色爬進來,悄無聲息。
懶丫鬟配著的懶小姐。剛離去的秋千,綠肥紅瘦的海棠,立在西光裏的蜻蜓,遊動的魚,有倒影的水窪,停在簷角的小鳥,漸漸變暗的黃昏,光燦燦的棹上波……夢結束了,它不過是今天、此刻一個過於盛大的背景而已。時光似乎也丟棄掉了這些離群索居的日子。她開始肆無忌憚地放牧這些夢境。騎馬人的馬蹄嗒嗒,近了又走遠,她卻頭也不抬——不再期盼,因為再也不會有錦書到來……她忍不住思念和心頭傷痛,恍惚提筆,寫下光照千古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繁華落盡,夢醒了。自此,她一寸不剩地失去了她的樂園,他們的樂園。這首詞是我們能得知的、她最後的消息。
[詞人小傳]
李清照(1084—約1155),齊州(今山東濟南)人,號易安居士。宋代女詞人,婉約派代表。所作詞以北宋南宋生活變化呈現不同特點。前期多描寫閨中生活、感情世界、自然風光以及別思離愁,清麗明快。後期詩詞變為淒涼悲痛。其文學創作具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居婉約派之首,對後世影響較大,稱為“易安體”。
李清照是中國古代罕見的才女,她擅長書、畫,通曉金石,尤精文學創作。她的人格像她的作品一樣令人崇敬,既有常人憤世之感慨,又具崇高的愛國情懷;有卓越的才華,淵博的學識,也具高遠的理想,豪邁的抱負。她在文學領域裏取得了多方麵的成就——在同代人中,她的詩歌、散文和詞學理論都能高標一幟,而她畢生用力最勤、成就最高的則是詞的創作,在藝術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她用白描的手法來表現對周圍事物的敏銳感觸,刻畫細膩、微妙的心理活動,表達豐富多樣的感情體驗,塑造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在她的詞作中,真摯的感情和完美的形式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同時,她詞作中的筆力橫放、鋪敘渾成的豪放風格,又使她在宋代詞壇上獨樹一幟,從而對辛棄疾、陸遊以及後世詞人有較大影響。她傑出的藝術成就贏得了後世文人的高度讚揚。後人認為她的詞“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稱之為“宋代最偉大的一位女詞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女詞人”。
李清照不僅是封建時代為數不多的女作家中最優秀的一個,即使放入男性作家的星群裏,她也不失為最耀眼的一顆明星。憑她僅存的詩詞,就可與蘇軾、陸遊、辛棄疾媲美,也可與陶淵明、杜甫、李白、韓愈、李長吉等前代風格大師比肩。
著有《漱玉詞》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