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想來在她和他滿貯詩稿的愛屋裏,隻滿滿縈回著她的歎息,原來這樣無計可消除的,又怎隻是“花自飄零水自流”?最是惹起情絲的,是微涼裏的等待,因為,是這樣的無望。想他眉斜入鬢,想他淺笑溫柔,想他的好,想他的壞……一種愁,她有,他也有。心事可生,入鬢入雲,都有自己守持的秘密。而空氣裏有他淡淡留著的香,他說,不過是暫別離。那一刻白衫翻飛,眼神如水,她卻在這一刻停下了笑。
這樣的小小哀愁是必要的。很多人不懂這些格外一點的味道像口味特異的水果,也是生命體驗過程裏的細節,沒有它們點襯,永遠四平八穩,有什麼好!
她寫給他信,那些看上去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語——也許竟是這首有一搭沒一搭的詞——在冬天的夜裏一句一句零落。就這樣,她一個人待著,丫鬟被打發出去買針頭線腦——哪一個寫信的時候,不是一個人呢?其實,這樣的天氣亦是適合寫信的,在窗前鋪開紙,寫下一個名字。風吹動紙角,沙沙作響,窗外光影漫漫,不知要生出多少好來。是的,就是這樣,所有最好的詞語,都想說與你聽。
她寫信,自然更盼望他的信。不喜歡捎的口信之類,如果生在今天,她也一定不會喜歡QQ、短消息和MSN,這些信息工具太過直接,思維難免受困,甚至因為送達太快,中間會少了些婉情,與心裏想說的意思都會有一段距離。我依然讚成這樣的文字距離,想起它們時似乎隨時可抬腳去看它們,不過需要一段不長不短的行程。它們眉目清楚,從容安詳,像整晚的月光。而在一筆一畫手寫的信裏,他會憐惜地喚她的單名,和隱秘的小名兒;有重筆輕筆,有二度描摹和劃去的一團濃墨,有一些欲言又止、將說未說的奧妙;另外搭上一些郵寄的趣味和未知遠人行程的苦樂,以及那些細碎的美好:手上糨糊的微甜氣味,收藏再收藏、打開再打開的微微裂痕,嗒嗒而至又遠去的信使的馬蹄聲,為此加速的心跳和漫漲的失望,以及梳妝的無趣,望遠的悵惘……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你已多久沒有那樣了?說完這些,我也想了好久。
不記得我的最後一封信是寄給了誰,也忘了收到的最後一封信是誰寫來的。在這樣粗糲的年代,誰還有閑情去慢慢地寫一封信,然後用許多個日子去等待?就算八毛、一塊的郵票比那時貴了十倍還多,但在如今依然是件最便宜的東西,而它卻可以郵寄這麼沉的一封信,越過一千座山將你的手放到另一個人的手上,也許還能因此交換暗合了彼此皮膚上的清冽。唉,我們實在是該學著她的樣子,丟掉鍵盤,取筆來,寫封信了。
《一剪梅》,整闋詞有一種薄如蟬翼的美,情愈切而言愈微,苦香淡白,同她愛用的“九、憶、飛、也”等字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天生就屬於宋詞的,安靜、溫雅。這種安靜溫雅,是青衣的白水袖,唱到低回處,一寸一寸褪下來,垂垂而落……可以讓人在這些細軟成簇的筆畫裏逗留很久。如果不貼著它去讀,很容易便生出些“隔”的感覺,走不近,甚至有些讀者會因此認為她矯情,華麗為文。這當然是誤讀——以我們當代淺顯浮躁的心,當然很難理解楔入幽微曲折的藝術境界。它不若北地女子大水似的清愁,倒有江南古鎮柳絮小池塘的質地。然而要準確表達它,一時又無法抵達。非要說一點的話,有點像傍晚的後花園,雨下了很久,抬頭見到淡青的一角天色。
她讓我們知道了,寫信、寫詞或者說寫作,的確是件美好的事,就像桃花開放那麼動人。
他讀了詞(或者說情書),就把登泰山、訪古碑的心思,減去了一半:人雖離家越來越遠,心卻越來越近,身還未到泰山,心卻早已在計算歸期了。
翻翻《東京夢華錄》,可以清楚見著“靖康之變”前的汴梁:“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其實,書裏所繪圖景,也大致形似於宋詞活潑鮮活婉約多情的那個時期——每一個時期的文學特征都是與它們所處的曆史特征不相違背的。這也大致不謬。
就這樣,一切都好,隻欠煩惱,就連相思也是又酸又甜,有一點強說的愁。生活像清澈的溪流,唱著歌一路前跑。那些怡情的小賭、小鬧、小別離,就是一朵朵濺起在水麵上的愉快小浪花。詩歌史完成了一次溫柔的愛情。這兩個人,詩人和學者,詩人兼學者,越愛越完美,在愛正濃時,成就了彼此。不能不讓人羨慕,原來好的愛情對事業果然是正激勵的。
而女人的青春同人的幸福一樣,都是短暫得如同書本裏的插頁,生活的大書卻總書寫了太多苦難作為正文。那些愉快的小浪花還沒來得及翻卷,國家不幸的大潮就來了——異族的入侵踏破了千裏家國夢。那是整個民族的劫難,懷抱熱血卻逐漸失去人生中寶貴東西的,不止她一人,譬如還有另外一位以死抗金的詞人嶽飛。
她隨同愛人,帶著幾車笨重的金石彝器書畫卷牒流亡——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然而他們居然做到了,還不是全憑太愛。它們就像他們的孩子,生死相依。
然而,生命變化太快,太殘酷,來不及準備,也無法預料。麵對突如其來的苦難,我們有時會束手無策。像一卷被倒著播放的童話,她的愛情注定上演不了最壞的開始和最好的結局,恰恰相反,她沒有料到過的苦難之後,更大的、夢也夢不到的苦難來了。
獨自在赴建康任職的他竟然一病不起,去世在剛上任不久的太守府中。她倉皇趕到建康,為丈夫營葬,悲痛加上奔波,終於支持不住,猝然病倒。她的愛情與希望跟著愛人死去,如同水果被製成了蛋撻——所有的水果被煮熟了,都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再也無法意氣風發。
她把哀怨而失神的目光投射在床頭一卷卷書冊上,一個意念越來越鮮明地在心頭升起:為愛人整理他所撰的有關為金石彝器考證的文章。因為這些金石彝器是他們夫婦二十九年來共同歡笑的源泉啊。
又是五年過去了,她帶著他們積累多年的書畫、彝器和萬餘金石拓片一路隨宋室南遷,流徏各地。先後到了越州、台州、溫州、衢州,最後到了杭州,企圖把寶貴的研究成果寄於朝廷的保護之下。然而在朝不保夕的逃命歲月中,南宋皇室甚至連“家天下”的勇氣也沒有,他們隻能將生命的全部意義終結於一己的死活之中。在看明白這一切殘酷的宿命之後,她隻能一聲長歎:“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雪上加霜的是,那些珍貴的書畫彝器金石竟在一夜之間遭了賊手。至此,她終於淪至一無所有。唉,是怎樣的不幸,要不幸得這樣徹底這樣萬劫不複?不幸似冰冷,如同穿過骨頭的瓦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