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影綽綽的花影裏讀書,陣陣擾人的香氣會把紙上那些平淡的字句逗出妖嬈來,一如月下聞琴,臨水聽風,總容易多出些溫美與私密;有時也不過是某種不能觸及的遁詞,卻使人不知不覺陷入冥想,轉身,花已一層一層堆積。如此,時間停止。
風從水麵吹來,岸上燈火無際,我就這樣臨湖,坐在音樂中,聽他從遠處送達的寂寞詠梅詞,偶爾抬眼,看窗外雪下得像梅花落,一時不知那正說著梅的、正落著的,是你是我。
那些在燈火下被我用過的詞語——我所觸及的花朵,一直在飄落。世上梅朵次第,而我們刹那流轉,一去已經許多年——我好像同名叫“兩宋”的青年才俊,一起活過了風光大好的三百年。
梅花開落的時候,你又是誰?是“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的元時唐寅?還是一簫碧海潮生的北宋東邪?抑或悵然看“桃花依舊,人麵不知何處”的唐人?又許是更早的、誤入桃花源的晉人?都不是,你隻是那個相信梅會再開的苦人;其實還都不是,你隻是打翻了一樹梅花成《疏影》成《暗香》的流水。
印象中他是極好梅的。
梅總讓我想起屈子的“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卻又是“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那樣晚風落玉珂的悵惘。看梅的落,總會念起他“京洛風流絕代人,因何風事落溪津”的句子,總覺得,他似在問人,卻也似自問。若以花喻人,他那個人是像梅的——儒肉道骨。
他雖不似竹林等人行為乖張潦倒,但單就其一生清客生涯,不受友人良田美居的接濟,還有,一襲布衣往來江湖終身不為謀利,以至窮不能殯,等等吧,也能看出——他是很有幾分氣性的。古今人之言行不一比比皆是,然而,他的詞不是一堆技巧加學識的拚湊,也不是炫耀才學的工具,並且水平很平均,在上好之中有一些超好的,幾乎沒有下品。這不容易,因為詩人們在情緒和才情低落時所寫與他們在巔峰期的作品完全不同。
讀他的工細新巧、水平齊整的用詞,比如“梅邊”,“喚起”,“疏花”,“香冷”,“小小”,“籬角”,“蛾綠”,“邀涼”,“換日”……這些關於輕風、水痕、日色、塵灰、花朵等細瑣卻能讓時光瞬間慢下來的描寫,覺得那真是能直抵人心的溫軟啊。摸摸這些詞,就似乎自己是坐在無量蒼綠的春天之外,側目春天漸次從窗外踱過,而日子細長寧靜,無邊無際。
休言此物不相思,他又有多少篇目是寫那段梅一樣美得和短得都恍恍惚惚的愛情呢?二十多首,三分之一。他用了自己作品的三分之一如此龐大的篇目來回憶那段愛情,隻寫我為你踏塵而來、你為我暗香浮動這一件事。可見他多麼重視——有一首《解連環》明白說開了這個秘密:
玉鞭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麵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歎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聽這樣的曲子,好比在秋千架上靜靜搖蕩,風從耳邊垂垂而過時,腳尖每踮一次,蕩得便高過一次,一而再,再而三,越來越高,越來越遠……頂上的鎖鏈在鐵環上“丁零、丁零”從容不迫地響動,屏氣間身體滑翔而去,於是覺得自己是一朵緩緩綻放的雲,徐徐掠過;也會想望自己可以成為一朵暗紅的花,帶有一點點的青灰,在簇簇綠葉子黃葉子之間呆呆地發愣,不願意理睬嗡嗡的蜂子蝴蝶,有些心事的樣子……想來千年萬年,有些感覺是沒有什麼不同的。譬如:愛情的感覺,最初的、離別的、逝去的愛情。
他在青年時代,曾與合肥善彈琵琶的姐妹中的一位有過一段難忘的戀情。後來,他再度來到合肥尋找這對姐妹,但她們已經離開合肥,找尋不到了,一朝永別。
對於合肥女子,他一直難以忘懷。這終生的遺憾,不僅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中,而且形成了他詞中的那種難以抹去又難以言之的傷感意緒,如同香爐裏的青煙,又清澈,又孤獨,然後穿窗而去。仿佛童話故事裏某截孤獨而清新的章節,那些句子的末梢帶有模棱兩可、飄忽不定的氣息。他的戀情詞與一般的戀情詞也不太一樣,更多了一份冷落的意緒。其中多是對以往戀情的一種追憶,交織著歲月無情和人生無常的感受。如《踏莎行》中“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寫伊人的魂魄獨自翩然歸去,心中流露出的是一種無以排解的悲愴。用了一個“冷”字來渲染環境,先是“皓月”,明亮的月光投射在重疊的山峰上,使得山峰也籠罩了一層清冷的色彩。然後是“冥冥”中伊人的魂魄離去,境界幽闊、冷寂,把纏綿的相思之情寫得遼闊空遠。還有《摸魚兒》這首詞是歌詠牛郎織女的故事:“天風夜冷,自織錦人歸,乘槎客去,此意有誰領。”織女的離情別恨有誰能理解呢?
夜晚本來就寒冷,加上天風吹來,更增添了寒涼的氣氛。這裏的“冷”字更多的是他心中的寒意,是對戀人離去而永不再見的傷懷。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他的詠梅詞基本都以梅喻合肥情事。他如此愛梅,說到梅就像世界有了光,深情所致,觸目驚心。
記得台灣詩人洛夫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我在千尋之下等你/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隱喻的是在橋下踐約抱柱、等待愛人的尾生,一點一點感受到洪水的冰冷,卻無法阻擋溫暖的、執著的愛情信念。那個傻子,因了一句風中的承諾,就風來也不怕、雨來也不怕地堅守在那裏,倍感絕望也心存愛意……尾生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有記載的為情而死的青年。《莊子·盜蹠》也有記載說:“尾生與女子期於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因此,尾生給予人的感動叫人一讀之下再也無法忘記。後來在高中課本學到《揚州慢》,靜夜功課,夢回大宋,認識了他,才發現他也是一個情癡——似乎是宋朝最後一個情癡了。他的癡情不同於尾生的壯烈,但是有著梅等人來、奔門而出的深切。想來我們每一個初為小子時都有大量不識命的果敢吧?因為無知才無畏,才敢把天地踏腳下,上山下河爬樹滑牆飛秋千,沒有什麼不敢。也敢愛——深埋他心裏一生不忘的,一定是一場撒了潑的大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