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昭君遠嫁塞外匈奴,不慣邊塞生活,時常默念大江南北的家國故土。也許因為過於思念,想必聽見的環佩叮咚作響聲,正是昭君的魂魄在月夜中由塞外歸來,化為眼前孤獨的梅花。他幻化昭君的故事,心裏卻想著,他的合肥女子肯定在某個地方,過著類似“昭君不慣胡沙遠”的日子,也在暗自懷念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而且肯定在幻想著他能回到她的身旁,渴望著重逢,最後因為不能實現,隻能化作眼前這清貴孤絕的梅,在寂冷的月夜無言地陪伴他。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這裏化用了南北朝宋武帝女兒壽陽公主“梅花妝”的故事。某年的正月初七,壽陽公主仰臥在含章殿簷下時,梅花飄落到她的額上,拂之不去。宮女們看見了,競相仿效,點朱砂在眉間,這就是後來“梅花妝”的來曆。也許,他在此暗示,自己與愛人曾經有過類似閨房美趣,梅花也許還是他們之間感情的信物吧。在他們相處的日子,也許不僅時常在“梅邊吹笛”,也許,有時也會為她以花貼麵,或者是插花飾發……誰知道呢?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正是因為美好的時光此生不再,所以詩人才萬分悲歎,不要像過早摧折梅花的無情春風似的,不知顧惜,應該像漢武帝“金屋藏嬌”一樣,在花開明豔時,早早保護加倍珍惜,否則有一天會後悔。猜測當時他沒有對合肥女子與他的未來早作安排,或者是未來得及早作準備,為他們的感情安排一個能躲避無情春風的“金屋”,以致此時此刻,隻能任憑合肥女子梅花似的又一次隨風飄去,讓萬分哀怨的人間又響起玉龍笛吹奏的哀怨曲《梅花落》。梅一落,黃昏就來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等到要再次尋覓梅花幽香的時候,恐怕隻能在早已落入小窗似的畫幅裏去見到了。他再次回到現實,知道恐怕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合肥女子了。
他的詠梅詞這麼多,叫我們總是想起些最初讀到的關於梅孤零的斷句,一如我們最初甜美的生命,沒有傷老病死,眼眸柔軟,笑容清澈——一個老實孩子,為了一個誰而百媚生。但是一切都將不見。除了那些在冷風裏開開敗敗的雪樣梅花,依然一代一代把冷香吐盡,打動一種種相同和不同的心事。
就這樣,在他的詞裏,我們以詩歌的形式相見,你在上句,我在下句。像在長江頭尾居住、共飲長江水的兩個人一樣,我們共飲了一闋詞。
至此,記起昨夜看的電影中的一句台詞:“我要用什麼樣的速度生活,才能與你相逢。”沒有看完碟片,我就關掉了它。如此太過哀傷、像一個啞女人嘔啞啁哳的嗚咽般的電影我不想在這樣寒冷的冬夜裏觀看,雨夾著雪粒打在階上發出更加巨大的聲響,簡直像是帶有一種模糊的恨意,然而聲響終於小下來,漸漸走失。
想來我們每一個的心中大都也藏了跟他仿佛的這麼一段花事,一頁開滿花的春天,很綢緞很白雪地鋪出來,如同一個夢境——夢境更像水底,什麼都能看到;然而大多是失音,一出聲就醒;也像在水底,一開口就要嗆水。分別太久,我們已經辨認不出對方的唇語。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多麼好,然而它去了哪裏?
我們不會再遇見——到世界末日,我們可能遇見紅塵中的一切,也不會再遇見他(她)了,仿佛一本書讀到最後,看見了跋或後記。而事件裏的人物,他(她)永不老去——他(她)再老,就算死,也還是青春年少,雙髻墜,小眉彎,有著簇新如扉頁的笑臉。
可是啊,讀著他的詠梅詞,我就仍記得當日我的誓言:你不曾來,我還不敢就這樣凋零。
[原作欣賞]
踏莎行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詞人小傳]
薑夔(1154—1221),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又號石帚。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人。南宋末詞人。薑夔少年孤貧,早有文名,頗受楊萬裏、範成大、辛棄疾等人推賞,以清客身份與張鎡等名公臣卿往來。然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轉徙江湖。
他工詩詞、精音樂、善書法,對詞的造詣尤深。今存詞80多首,多為記遊、詠物和抒寫個人身世、離別相思之作,偶然也流露出對於時事的感慨。
薑夔生平有一段情事:他早年曾客居合肥,與一對善彈琵琶的姊妹相遇,從此與其中一位結下不解之緣,卻因白石生計不能自足而不得不遊食四方,遂無法廝守終老。這也使得他的詞具有極為感人的品質。
有《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續書譜》、《絳帖平》等書傳世。《白石道人歌曲》收詞80首,其中17首帶有曲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