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薑夔——落梅風「之拾伍」(2 / 3)

他的第一首懷人詞《一萼紅》由“有官梅幾許”起興,開始因梅思人;《江梅引》明確“見梅枝,忽相思”;《小重山令》、《鬲溪梅令》則梅人互喻。因此,合肥情詞中的梅,不僅隻是喻事喻物,有時也喻情喻人。此外,他如此罕見地愛梅,異乎尋常地愛梅,一生之中大量地不斷地詠梅,如此不知疲倦地詠梅,在古詩人詞中是極不多見的。猜一猜:很有可能合肥女子的名字叫梅,否則,很難解釋他幾乎一輩子都在不間斷地詠梅。在合肥情詞中,他到老還在想著“梅花閑伴老來身”(《鷓鴣天》);在最後一次前往合肥時,還在悲歎“梅花過了”(《月下笛》)……真可以叫個“梅癡”了。

當然,他的詠梅詞中,最有名的還是失去合肥女子後所作的自度曲《暗香》與《疏影》。詞題出自北宋一位隱居獨處、因愛梅至深而徑自以梅為妻的北宋詩人林逋《山園小梅》中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名同樣靈魂為梅所係的傑出藝術家在兩個名詞性詞組上相遇了,不知從前、現在和未來,模糊掉了一切背景,隻記得梅。他們什麼都不顧,為了一個梅,遠山遠水兩兩聯手,十指扣合,圈成一個圓,相互做了鋪陳、強調和呼應。這真好。

1191年冬天,他離開叫他心碎的合肥,經過蘇州時冒雪前往著名詩人範成大的石湖別墅,客寓月餘,其間受命作詞。範成大也愛梅,在石湖買地種梅,曾著《梅譜》。他盡管情懷悲淒無心作文,還是不忍拂了朋友的好意,創製了兩首“音節諧婉”的詠梅詞,一時瘋傳坊間,跟如今瘋傳網上一樣——他同時還是個作曲家呢,這多麼好。隻有懂得曲子,才真正懂得詞,才可得了詞的最好處。

其中《暗香》那一首這麼說: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起句即是一段美好醉人的回憶:曾經不知有多少次,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在梅邊吹笛賞花。到忘情處,因愛梅心切,拉著仙子一樣的她,不顧清寒一起相攜采梅。可是,雲英開落的村莊,清澈流過的河水,春天長大的小樹,秋天飛過的大鳥,彼時同一顏色的月、雪、梅、人,它們與人世麵無表情地擦過,連手都不曾揮動一下。萬水千山曆遍,才知道,生命無非記憶。

此刻江南水鄉正是清寒冷寂的季節,他很想折梅送給遠方的心上人,卻沒個地址相寄——她也許嫁了,也許已如花隕落。心上落滿夜雪,信也無處郵遞,因而當他端起翡翠的酒杯時,禁不住潸然淚下,悄然相對麵前無語的梅花,更加難忘往日相伴相知的情景……他始終記得當年兩人曾經攜手走過的地方,仿佛西湖邊千萬朵盛開的梅花,映照著湖麵上寒冷的碧水。可惜好時光總是這世間的琉璃,碎得徹底:看如今梅花又片片在寒風中盡數飄零,那人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相見。他在此以花期匆迫暗比與心上人相聚的短暫,卻又隱隱期待著能再次相見——隻隔著一朵花香的距離,卻是相見無期了。

就這樣,懷抱對某一樣事物的冥想時,也許會聽到枝上的花朵忽然墜下,輕輕地就碎了。這樣的時候,我們已深味了所有關於花朝的密碼,就像早在詞語中隱藏了某一個溫暖的地址,等著我們郵寄去前朝一封遲遲沒有發出的信。他讓我們在花間醉去,一如某年某月某一天的醉去……而重覓舊跡再無痕。就像悄悄捉住了一隻蜻蜓,卻又溫柔地放開——往日不再來。一千年也就這麼彈指過了。

可是,詩人該有多珍重和憐惜呢?在合肥情詞的詠梅詞中,提及梅花時,他曾三次用“紅萼”來指稱,“紅萼未宜簪”(《一萼紅》)、“怕紅萼無人為主”(《長亭怨慢》)、“紅萼無言耿相憶”(《暗香》)。後兩句,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使用的,自然是有意安排的。其中第二句是擬合肥女子的自稱,可能是合肥女子本人就特別喜愛梅,曾經自比梅,或者幹脆合肥女子的名字就叫梅。當然,特地用“紅萼”,也可能暗示他與合肥女子在冬季相遇時,她的年紀正是梅花初開的年紀,在他心目中留下的形象更多是初識時的印象。此外,梅花本就天性幽絕不與眾花同,如果再是梅花初開時的“紅萼”,其品質就更可想而知了。那紅一定不是大紅——大紅有暮氣;是藕紅嗎?藕紅含露珠。一種焦渴和注滿心事的顏色,襯著暈白的月和泣綠的苔,美到傷懷。

當然還有:他不僅用“紅萼”表示梅花初開的原意,當然更以“紅萼”代指她的姣好她的溫雅她的明媚她的嬌羞……她的聖潔,以及她在他心中的聖潔——他的心使得她的聖潔加了一倍。

再來看看《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此句化用《類說》引《異人錄》中的一則神話故事:隋開皇年間趙師雄途經羅浮山,日暮時在樹林中遇到一位美人,於是與她對飲,綠衣童子在旁邊遊戲歌舞。趙師雄不覺醉臥,醒後發現美人不見,隻有開糊了的大梅花樹上有翠鳥相顧鳴叫,原來所遇的是梅花女神。詩人遇到的合肥女子就是這樣的一個腰細臉白的仙子,曾經與他在人世間的某個“枝上同宿”,不經意間共同度過一段美好時光,一覺醒來後,卻發現消失不見的同宿之人原來竟是梅花女神,難免在喪魂失魄的同時,隱藏著一絲惱恨。告別如此輕易地發生,叫人無能為力。

“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這裏化用了杜甫詩《佳人》句:“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以詩中身世坎坷、幽居深穀、遠離濁世、保持清貴的佳人形象,讚了梅花的高潔風姿。他永誌不忘的合肥女子正是這樣的絕世佳人吧。他從門中邁步出來,與她在這個似乎不屬於他們的世界“客裏相逢”,恰巧碰到她最愉悅美好的眼神,就像大地被天空安靜地注視;就像所有有著最好開頭的故事無一例外都有一個悲劇的結局,這個世界還是把後來轉承給另一個悲劇的起初——她終於因為一個理由或沒有什麼理由地,音訊全無。一句“客裏相逢”,可謂道盡了塵世的人間滄桑和人海蒼茫,沒有深刻複雜的人生體驗,絕難以產生這種獨特的蒼涼感受。日子成堆,人們把它們分成了年,月,日,時,分,秒。於是有了周而複始。一年前的今天如何?一月前的今天如何?昨天的此時如何?上一個小時的此刻如何?沒有了有她的那個“黃昏”,時間的劃分也就沒有了意義,如同一億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呼吸,唯獨少了她的,也就等於沒有了空氣——這就像有她在,合肥就是他和她的合肥;她不在,合肥就陷落敵國。他一個人把那個記錄的時刻和事件反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