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辛棄疾——劍氣近「之拾肆」(1 / 3)

北宋沒有豪放派,南宋唯一的一個是他。

這當然是一個嚴酷的標準,而他樣樣符合——在任何一個時代,他都符合,哪怕每一個時代都在一個大標準上有著各自的微調。他硬是靠自己的操守和骨氣,不用削足適履,穿得上各個時代的鞋子。魯迅說過:“我看中國有許多知識分子,嘴裏用各種學說和道理,來粉飾自己的行為,其實卻隻顧自己一個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見的,卻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過去,像白蟻一樣,而遺留下來的,卻隻是一條排泄的糞。社會上這樣的東西一多,社會是要糟的。”

他顯然不是那樣的東西,還正好相反。而如果還有一厘米的良知,在山河破碎時,知識人就做不到真正的“小徑容我靜,大地任人忙”。

插一句:回頭看鴉片戰爭後的中國知識人,論操守和骨氣,其實比兩宋要差得多,更不要說比先秦之類。縱然操守骨氣不缺,兩宋又有幾個格外豪放的?你要說東坡?唉,要認真論起來,東坡是曠達,哪裏是豪放。豪放是鐵,是鋼,是秋風散關,不是“酹江月”。

他豪放了一輩子,將硝煙焦土當成了玫瑰花園去守持。

想來給孩子取名“棄疾”、“去病”的,大都是怕孩子羸弱不能長大的父母吧。可是,他們的孩子卻都成為了豪放派大詩人或大將軍,成為某一個或兩個領域裏的燈,光照千裏——他又是豪放派大詩人,又是大將軍;他是屈原、謝安、賈誼、馬援、劉琨,更是廉頗、李廣、祖逖、孫權和孔明——還在青少年時期,就曾帶領五十騎直闖數萬敵軍的大營深帳中,刃如霜,馬如龍,卻金兵,封瀚海,取得叛徒張安國的首級而歸。他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就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人,他(她)輕易地就獲得了石頭與月亮雙重的品質。憑空想象一下他,就覺得他一定長得鏗鏘有力斬釘截鐵,嘴唇抿得緊緊,眉頭中間有著刀子刻的思考紋,浩大的心事都堆在臉上,擺明了時刻心急如焚……如同一種高貴至極的樹,一枝枝全往天上長,風來了,雨下了,雪落了,霜鋪了,露掉了,雷劈了……但是,它也要堅韌不動。十年,百年,千年,也不開花,天長地久般綠了枯,枯了綠,怒發衝冠,鬥誌昂揚,不像個樹。

它是不是記住了許多的事,跟杜工部的“詩史”一樣?否則,如此倔強而不歇重複的軀幹裏留下那麼多的年輪做什麼呢?

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是宋詞史上創作最多的作家,什麼都可以納入筆下三寸之地——就連罵兒子也可以寫成詞,而筆下的每一首詞都埋藏著紛亂的深痛。《永遇樂》,《賀新郎》,《摸魚兒》,都能從中看見一個倔強的影子,輾轉在那個時代裏,空有縱橫天下的文韜武略,一身抱負卻無法得以施展,最後在江湖風雨中漸漸兩鬢斑白的那種言語無法表達的憤懣,報國的壯誌就這樣一點一點被蠶食,消失在山高水長的羈旅之中,隻在中夜月明酸冷露寒的時候,輕撫著一泓秋水似的吳鉤,踱步長歎,聽著它發出不堪寂寞的的嘯鳴。他說,“知我者,二三子”,無非指放翁、同甫和改之等有限的摯友,而除了放翁,其他兩個都先後離世——就算人全的時候,他們相聚也很少,更多的歲月裏他們隻是遙遙致意。以前剛讀到他寫“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時年少無知,隻覺得這擬人化的詞寫得好,擬人得好,生動,直白,筆調輕快,幽默灑脫。後來才覺出裏麵真是落寞到了極致——他恐怕笑的不是沙鷗而是自己吧。這笑中,又有多少心酸呢?隻好“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了。“兩三雁,也蕭瑟。”“種花事業無人問,對花情味隻天知。”“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哪一個字不痛著?

他的整個一生,時刻準備著出發,然而,最後隻能原地踏步,任時間流去,一寸寸,老盡少年心。

看這一首少人提及的《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那些意思都有了: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鬆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

饑鼠繞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蝙蝠翻燈,上下拍舞地作祟。他用這極不討好的角色開篇,使情感的定位在乍讀之下就無法快意——太晦澀,太陰暗,太詭異,太曲折,太孤寂。室內如此,室外還能怎樣?鬆風起吹,急雨傾盆,破窗紙語,叫人百般酸甜入心,再不能入睡。

這首詞在大詩歌的概念裏是特異的。一首詩撇開意趣妙處不談,撇開神筆丹心不論,首先要算得上詩,它就必須具備詩的基本特征,即意象存在的價值,至少也該有入詩的資本。中國的詩歌在唐代達到巔峰造極的境界,後代的人難以在此基礎上再創輝煌。於是,文人們開始絞盡腦汁從側道入手,為了追求詩的新異性,大大拓寬了詩的題材,我們最常見的詩歌有關於愛情的,思鄉的,政治抒情的,愛國的,戰爭的,民生的,等等。從最早的《詩經》開始,就脫不開這些題材,且經典名篇無數。到了宋朝,一個文化空前繁榮的時代,詩暫不論優劣,也定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可惜了宋朝,詩歌成了一抹暗色。我最不喜歡的江西詩派,在這個朝代大行其道,將詩顛覆成要麼曲奧隱晦化,悖於常理,要麼生糙口語化,美感全無。詩人們的視線開始從詩意美轉向生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