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辛棄疾——劍氣近「之拾肆」(3 / 3)

我們需要精神力量美和崇高美,就像我們已不再常去看月亮升起,而生活需要披一身的月色,如此,才能把故事靜靜展開。

李白有酒,杜牧有花,李商隱有夢……都可以暫避身形。與他們相比,他什麼都沒有,有的是和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樣,隻是眾多平凡裏的一點虛弱的不凡,廣大失望裏一點飄忽的希望,如同身上一洗再洗的棉質衣物,覺得有了親近,不可拋棄,而它們也忠實地跟隨他,禦風而行。

哪個朝代的哪個詩人不想歸隱呢?他也是歸隱的。那本應是他一生中最安靜的時刻,累了的時候,他偶一為之,就手寫下那些清甜小瓜似的詞句叫每一筆速寫都帶給人無以言表的美好,譬如“晚雲做造些兒雨,折花去。岸上誰家女?太狂顛!”譬如“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而他在田野上自由自在走來走去的樣子仿佛伸手可及——他在那樣的詞裏,活潑,愉快,仿佛隻是一名在愁人的月光下醉酒的書生,坐著慢船去了一個並不在地圖上存在的地方——一個桃花源,四麵全是招展的樹,很綠,一層一層,深的,淺的,掩映得一些低小的草房子仿佛有許多意味深長話語,閉口沒說出來;許多不知名的鳥雀飛過,說著與人不相幹的事。那裏當然仍舊存在著多麼多的、每一樣都有趣無比的農事,以及每一個古老朝代裏失傳的方言;沒有嚇唬人的刀兵和板著臉的政治,山坡上撒滿一群被他馴養了的、無人認領的小羊似的漢字,充滿喜悅和安閑。那是中國文人人人都做過的春秋大夢。

因此說,中國文人——或者說中國人——最幸福的狀態,就是“誰要卿料理,山水有清音”這種完完全全置身世外的輕鬆。當一個人學著動輒將“天下”、“家國”這些沉重的名詞拴在心間時,生命的過程就真的簡單得如同一個普普通通的夏日黃昏,一不留神盹住,眯一會兒也就過去了。許多看透了人生的人不都是這樣嗎?而很多時候,愈是掙紮,束縛愈緊,當繩索與血肉骨骼模糊在一起時,是否疼痛已不重要,麻木是最好的躲避場所。

在他心中,最心儀的詩人隻有陶淵明。他愛陶淵明,但不願做一個徹底的陶淵明——在最艱難的時候,他也看透過,盹住過,隻不過,眯一會兒馬上就會醒過來——他從未麻木,一顆詩人、將軍的心該有的細膩敏感從來沒缺席過。他對社稷的用情太深了,注定過不了沒擔當、隻逍遙的生活,最強烈的想法是:打回北方去!為此,他生命的始終不曾真正有過一天安心安穩的日子,辜負了他多麼恬淡的田園詞。就像他自己詞裏的戲說:“……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他幾乎是不寫詩的,因此,詞就成了與他生命可以互相交纏悱惻的唯一溫暖——雖然他是個一心盜取天火給人間的、燃燒著的普羅米修斯,但他自己是不溫暖的。

所以,我們無法記住他走過的全部路程,卻永遠地記住了他一生的不溫暖。雖然我不曾迎風飲酒,但是一點也不妨礙我在似是而非的睡眠中開出一間鋪著夕光的酒館,讓時間在那一瞬穿越到遙遠的某個時候,與“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的他,鹽水花生黃酒青燈對坐,白發翁媼地,說一點熱乎話。

[原作欣賞]

西江月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詞人小傳]

辛棄疾(1140—1207),曆城(今山東濟南)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自號稼軒居士。南宋詞人。豪放派詞人代表、愛國者、軍事家和政治家。現存詞600多首,為流傳至今詞作最多的詞人。

辛棄疾出生時,北方已被金人攻陷,祖父是愛國者,使得他從小就立誌收複國土。還在弱冠之年,他就懷著滿腔報國熱情,抓叛匪,組義軍,帶兵南下追隨朝廷,立下戰功。然而由於現實原因,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閑居,一直到終老——時勢對英雄的最無情,莫過於使其無所作為而終老。

辛棄疾在文學上與蘇軾齊名,號稱“蘇辛”,與李清照並稱“二安”。辛詞在蘇詞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了題材範圍,幾乎達到了無事、無意不可入詞的地步,其詞題材之廣闊無人能及。南宋後期,形成了以他的特色為標準的辛派詩人群。

有《稼軒長短句》,當代注本以鄧廣銘先生作的《稼軒詞編年箋注》最為流行。今人輯有《辛稼軒詩文鈔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