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辛棄疾——劍氣近「之拾肆」(2 / 3)

這裏說生存味而不說生活美有自己的理由。人的生存空間包括其內在的一切事物,無論美醜善惡,老弱病殘,這些林林總總的總和,便構成了生活存在。生活美通常是與人有關的,與美相連著的,即使是悲傷,是絕望,它用詩的筆法去表達,加深的濃烈,也是一種悲劇美;撕碎的美,它依然屬於美的範疇。後來出現的很多詩人推開了這層美,另辟他路,他們甚至熱衷於描寫蒼蠅的生活習性,描寫垃圾的難聞氣味——這其實是不好的習慣,容易做作起來,有了邪氣。然而在辛詞這裏,它們入詩而不討厭,甚至添了一層別樣的沉實厚重。越往下看,心越覺寒,最後竟有無力起身之感。反複讀著,就突然被一種安靜而森涼的情懷打動。好像即使在荒涼的夜,都能感受到千年前的那顆跳動的心。它的跳動近在眼前。

破敗蕭瑟如此,讓人易忘老卻的時光,隻在寒涼中感受片甲的辛酸。然而他既給了我這樣破敗的殘境,我便忍不住,跟隨他的腳步,走進那個我們一定有所畏懼的世界。細碎的聲音在昏魅的燭光中影影綽綽,一陣低沉的歎息聲鎖住了他望遠的目光;壓抑的呼吸,徘徊在無人的深夜,像唱失戀情歌的王子,狂歌悲風起。午夜最讓人寂寞,所以夜裏的歌聲具有燙傷靈魂的力量,略帶嘶啞的聲音,越發震撼。

他在獨處,獨處中的人最易蔓生出孤獨的無力感。寂寞和孤獨在本質上是不同的生命體驗:寂寞是世俗煙火的情緒感,是人皆有的源自於本能的感受;孤獨則是超越一般情緒,升華為融於天地的深沉情感,它厚重到會讓人感到齊天地、平日月的脫俗之境,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大境界。所以情歌唱得再好,還是寂寞,而此詞一出,便倍感孤獨。他的孤獨,夾雜著被團揉成一小把的柔情萬丈,在一片雜亂的聲音中更顯寂靜。

忽而就懂了當年杜工部破碎又凝沉的哀傷——你看,我今天老是提到他,都隻因為,他和他有太多相似之處,寥落幹枯的風貌至今還刻在那個遙遠的草堂。我想隻有心地光明如雪而內藏深情的人,才會有不為一己之私的深痛。他們用疼痛成全了自己人生的意義。

八百年也擋不住他出師未捷的疼痛。《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語以寄之》是他的傷口: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沙場,在書上是那麼遠的一個詞。它是琵琶弦上撥著的徵音,是一挑過了年忘了摘下來的紅燈籠,獨自掛在屋簷下,晃啊晃……他以抗金複國為己任,聚義軍,殺叛逆,策動萬人,北伐,南下,幾乎窮盡了一生——他從塞北開始走,走向沙場,卻始終走不進沙場痛快殺敵;走向江南,卻始終走不進江南進諫高宗,心血凝成、力主抗金的《十論》、《九議》被棄作廢紙。四十年,沒有一個可靠的位置來接納他。但他從來沒想過做奴隸——那些選擇做異國的奴隸的人,卻不知道異國入侵者進城大部分是要屠城的,而女性多數是要被奸汙的,男人選擇做奴隸該是多麼窩囊的選擇!他不肯低頭做奴隸。知道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在某些關鍵時刻,重大的選擇應該源自一種最樸素的認識:正義。

在投降派把持的朝政中,他累遭政敵掣肘,不被起用,所以,當理想和現實發生尖銳矛盾時,他隻有通過醉夢的形式表達自己殺敵報國的理想,真是應了其好友陸遊的那句“報國欲死無戰場”。整闋詞裏,前九句一氣嗬成,雄強無敵;最後一句卻戛然而止,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完全否定了前麵九句的理想——前麵越是酣暢淋漓,後麵越是悲劇重重。他把詞語鋪成一口深井,荒草掩蓋,讓人不備,一腳踏入。就像我為家人鋪床許多年,沒人再為我鋪一次,今天早上,卻夢到母親為我鋪床,暖暖軟軟,正幸福著,突然驚醒……這滋味,與稼軒同。不說了。

詞中密集的軍事意象群,連續成雄豪壯闊的審美境界,有著無以言表的、茂長的精神力量美和崇高美——這個時代多麼缺乏精神力量美和崇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