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陸遊——惜分釵「之拾叁」(1 / 3)

他的一生,兩行淚,也不過一行為國家,一行為沈園。沈園沈園,一個小小的園子。

在那裏,一草一木都在那裏,替他守望著一段往事,守望著一雙《釵頭鳳》,一顆唐婉星。

當他被寒夜來襲的大雨驚醒,窗外金戈鐵馬,搖曳的燭光印著欲斷還續的壯誌。朝前走幾步就是山西村了,而就算柳暗花明的時候,也找不到沈園壁上的幾聲哀歎了。

他就是這樣,右手刻上求戰的奏折,左手寫滿對愛人的思念,過了一輩子。

他是不哭的,即便在僵臥孤村的時候也並不自哀,而他召喚來一天的滂沱大雨落下了整個南宋的淚水,終於知道那相避天涯的人,原來至死都想著,春天裏,鄉下的桃花已開得很燦爛了。為著趕回惜取花顏,卻隻落得客死飛天的黃沙中。那一刻,她終於凋謝在了寂寞與哭泣裏。流水,落花,也無計。原來一輩子的情事也抵不過一場等待,因為等待是這樣的寂寞。想來那個園子是真的開滿了花的,每年春暖草長時,花兒們都潑命一般一夜間開得團團簇簇,淡粉、深粉、雪白、原白,如雲,如霧,在陽光下明媚地快樂與紛繁,簡單而直接。隻憑那個有著宛然如玉的名字、穿紅色袍衫的女子,寂寞轉身,足以傾城。而那些在春天的黃昏裏可以緩緩飄落的花,當然是漫山遍野的。否則,在隙光斜照的時候,又誰來陪著那樣年華美好的女子。

曾說,離別是為了重逢。而離別了,真的還能重逢嗎?其實,隔了時光,重逢還不如永不再見,因為,長長的時光後,誰再也不是當年的誰了。再重逢,隻落得相對無言更唏噓罷了。依然笑春風的今年桃花又怎是去年顏呢?也許唯有夢裏才留得住,卻終是平添了淒涼意。

倘若這個世界還有原先,倘若能推開歲月塵封的門,就讓我們走過清,走過明,走過元,一路走到南宋,和著千年前的月光,悄然走進沈園。風雲下,我們和它各自靜聽他和她,唱響驪歌。

因了他和她——他的愛人,“沈園”這兩個字和“愛情”並成同義詞,在江南的煙雨裏徘徊了千年,憂傷了千年。“園”這個字還讓人想起我不怎麼喜歡的達利那些軟塌而綿勁的鍾表,流動的,折疊的,然而又觸目驚心地提醒著,叫人心驚——整個畫麵除了時間沒有其他。時間過了那個點兒,指針卻耍賴還沒有走——根本不打算走。

他和她是沈園裏剪斷的藤——他們本青梅竹馬,結為恩愛伴侶,無奈婆母不喜兒媳,令他休妻另娶。就這樣,當初訂婚的一隻鳳釵,見證了相愛時的兩心相依,兩情相悅;也見證了分開後的各自飄零,各自寂寞。

癡迷的愛情是一種失傳了的味道。在一個木葉清香的夜晚,我隨同愛人,來到這裏,看他和他的愛人仍舊柔勁清和得雙飛雙駐,依然可以嗅得到那些淡淡飄灑著的深情,緩慢而真實。

月色如此清明,是不是就是他們輪回前那個愛情芬芳的夜晚?那時她含羞顧盼,而他劍眉入發,惘然不知你掌裏的清香。再回眸,已是高樓重門,輕妝淡抹為別人喜帕下的愁怨,而與他相逢,卻要上窮碧落下黃泉——也還不能夠。

與愛人痛別十年後的那個春天,憂傷不減的他一個人再遊沈園,他形影清瘦,獨坐獨吟。而恰恰她和改嫁後的丈夫趙士程相偕遊園,一對拆散的人意外重逢。

盡管分離十年,他內心裏對愛人的眷戀卻難以割舍。昔日的愛妻,分明是宮中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即了。

而她,卻奉給他一杯酒。他怎麼能體會不到愛人的深情?於是長歎一聲,仰頭灌下這杯苦酒,兩行熱淚泫然而下,即刻一曲悲歌降生大地,讓看過他文字的人永不再忘記他平靜而疼痛的寂寞: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樣的一闋詞,是這樣的一闋詞!從心裏掘一眼泉,汩汩紅淚一樣噴出,帶著某種悵然的清醒;又似乎黃昏時穿過塵土的風,輕易地就卷裹起無望的深愁,直接,滄桑,在淒愴裏又似乎讓人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接近。比如此刻暖陽高照好花粉嫩的小春天,充溢滿園的笑語聲,但一切與我不相幹,自己隻是從牆外走過的路人……

擲筆而去的他無法得知,他的愛人孤零零在粉牆下站著,將《釵頭鳳》用一雙舊時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字句禦風而來,兜頭砸下,它們反複,流轉,潰散,重生……再沒個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