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陸遊——惜分釵「之拾叁」(2 / 3)

直到很多年後,這個曆盡人間險惡的男人,含淚北上,重新步入沈園,才發現殘牆上竟有愛人附闋的《釵頭鳳》,就像黃昏的時候,心上的她盤起了發髻斜斜地往光線中鬆鬆地垂落: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該是多麼短暫的幸福啊,多麼深刻的原罪,讓他們窮盡一生追憶和鬱鬱。這樣驚豔般的悲歡!

而他的愛人鬱鬱成疾,早已離他而去。她到死也還是像個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倉皇還怯弱。

一霎的輕別,使他永遠陷入了孤單——身邊有在結婚證書上共同寫下名字的人不意味著不孤單。有時身邊有他(她)更孤單。

一個人可以重新步入沈園,可另一個人,卻再也不能回來。四十年,一霎的輕別,竟是生命無法彌補的錯。

這一錯,是春如舊,人空瘦;是桃花落,閑池閣;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是人成各,今非昨;是雨打病魂,咽淚裝歡……想起那兩闋很簡易的詞,所有的喧嘩——外麵的和內心的,都停息下來。前年在海邊,夜裏看到月亮從海上升起,美麗而傷感,也是差不多的感受。這是種斂去鋒芒的美,似乎永遠明澈平靜,其實一直一直,波濤洶湧。

隻有把所有的舊夢塞滿沈園,好像才可以活得下去。他把他的愛情錙銖必較、寸土不讓地記憶著,不肯舍去半分。愛情,總要夾雜些別的什麼,才能長久,一生一代一雙人。

斷牆上,兩首《釵頭鳳》相守相望,昭示著各自拜托的仔細珍重,叫看見的人無不傷情。它們每每被雨打風吹掉,就被後輩的人再書寫一遍,誰都舍不得它們在哪一世稍有分離。甚至,在它們的籠罩下,我們忍不住會各自懷想自己的前世。也許可以點一支煙,然後在青灰裏測想自己的過往是否曾是一條魚,無聲無息遊弋不止,然後在某個下雨的深夜裏夢見與自己的影子相對而坐,就是遇到了他(她),愛情從此繼續。生活流動不止,許多細節我們不必刻意安排,自然而來的簡純和豐饒,就這麼,輕易地叫我們傷懷。

更傷懷的,其實還在後麵:

後來,六十七歲的他結束了困苦漂泊的生涯,做過了一百個鐵馬冰河的夢,寫過了一萬首王師北定的詩歌,心裏的淒苦懷戀卻沒有完結,仿佛春天走過花樹,花朵打在肩上,那樣細美憂愁,抵死纏綿——與愛人死別的一支《釵頭鳳》,柔軟,細微,和他一生寫的鏗鏘報國詩一樣的體積和重量,分藏在他的左右心房,時時硌痛,有血湧出。

他常常想起沈園,念誦不停:

楓葉初丹檞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再後來啊,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

再再的後來,在愛人去世四十年、他自己也已七十五歲時,幹脆住在了沈園附近,如此可以朝夕看得見沈園:“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好像她逝去一切就都逝去了;又或者多少年後,自己回來,她依然披著一身月色在那裏等待。

八十一歲時,都一頭的白發了,眼睛也開始看不清牆上的字跡,他寫下《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兩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二歲,他徘徊在城南,啼出了“孤鶴歸來隻自傷”的老鈍句子,跟他的步子一樣,都快拉不動腿了。

此後,沈園數度易主,人事風景全部改變了昔日風貌,他卻還在思念——就在去世的前一年,他還在懷念。在他八十四歲那年春日的一天,沈園又經過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複舊觀,詩人寫下了最後一首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