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秦觀——少年遊「之拾貳」(1 / 3)

盡管東坡和他彼此打趣時說過他是個大胡子,而他詞美的時候,也已不是少年,可我還是不講理地認為他是個美少年,並且一生沒留大胡子,一直在山好水好的地方旅著遊——“秦少遊”嘛。

寫“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能是個大胡子麼?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能是個大胡子麼?以無數纖弱的少女或少婦的口吻寫無數柔軟優雅小愁話的,能是個大胡子麼?

他比我們所期望的更早一點離去,並沒有讓我們看到他不傷的晚年——一個白胡子的、彎腰駝背笑眯眯的老頭。或許,這也是他和我們共同的幸運。

這少年,他這樣寫: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這首《減字木蘭花》真的就像一朵困倦的、伸著懶腰的花,在某一個清晨醒來,開花,它開花,慢慢開花……比灰喜鵲新生的羽毛還要輕。它說的是春天。那些住著佳人的小樓,在漫長的雨季中總是濕漉漉的,真的很美。雨停止的時候那裏圍養著一個又一個天空,它們如此安靜,還有一角簷頭困倦而勉力地挑著。那些時分,通常沒有人上去,她“獨自淒涼”。這是時間深處的光澤,陳舊而泛著淡淡哀愁。

也許可以在這樣的小樓高處安排一些情節。比如某個晴好的午後,有人拖著長長的影子路過一道牆籬,聽見碩大的梔子掉在地上——那定是三月或五月的白日夢。

這些月份都讓人喜歡。每一天的光線在默默消失,似某種有細碎態度的花朵,它們開在春天的途上,你去看誰的時候,它們與你經過的傍晚中的光線睡在一起,發出細淡的呼吸。也許這些都是發生在很久的從前。

就是這樣一個漫長的午後,她斜倚著小樓的欄杆,癡癡地凝望著樓外筆直綿長的大道。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仍然希望他能出現在大道的盡頭。“天涯舊恨”既寫出了相隔距離之遠,又表明相離時日之長。一個人慵懶地從夢中醒來,獨自梳洗,然後走上小樓,日日凝眸。即使在最熱鬧的上元日,乞巧節,她也依然在喧囂的人群中細品著隻屬於自己的那份寂寞。那是一種“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式的淒涼。“獨自淒涼人不問”,這個“人”想必是千裏之外的他吧。轉而想,這個“人”字又何嚐不能指近在身畔、卻疏忽、不怎麼愛自己或礙於世俗種種不能愛自己的心上人?他在遠方,或不在遠方,都可以,都“字字愁”。別人當然不問,因為淒涼隻是她自己的。這心事密密匝匝卻潛隱不彰,仿佛取出一點玉吊在項間,偶爾低頭自己看見。

一直以為古代熏香的外形就好像而今的空氣清新劑,但其實更像那種燃的蚊香,一圈一圈的,漣漪似的,或者說唱片一般。在漫長的等待中,她喜歡燃起心事一樣盤旋的香,看金爐裏的青煙嫋嫋升起,時光也隨著熏香的漸漸縮短而悄悄逝去。人的回腸百轉,也如那香,被時光一點點燃成灰燼。“斷盡金爐小篆香”,斷盡的,當然也是她的柔腸。於是她皺起眉頭,捱過了又一個漫長的冬天。詩人鄭愁予在《錯誤》中說“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可是,春天到了,那扇窗真的就能打開麼?東風縱然可以吹綠楊柳,吹化河冰,吹醒一顆顆沉睡已久的心,可它吹不展的,是她緊鎖的眉。“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打碎了多少春天的神話——誰說春天是希望?為什麼綿長的道上,她依然看不到他的身影?

春天過了,又是慵懶的夏,等待已有些疲倦了。“困倚危樓”,抬頭時,滿城的木葉蕭蕭。又不久,隻有一棵棵憔悴不堪的樹了。秋天總是把世事蒼涼一展無遺。鴻雁飛過,又惹起她的千般感慨……不由想到,與這首詞裏的女主角相比,相思時的李易安倒是幸福的,“雁字回時”,還有趙明誠款款深情的錦書,還能在月滿西樓的時候,兩人懷著一種相思,望同一個月亮。此時,飛鴻過盡,可在她看來,那寫下“人”字或“一”字的雁陣,卻字字是愁。她——或者說他,我們的詞人,傾盆大雨懷思著的人,好像一張照片,一段影像;好像沒有身體,隻是一個魂靈——她(他)摸不到他(她),聽不到他(她),對他(她)思念隻兜頭兜臉冷了自己的全身。而且,似乎終生也沒有摸到聽到甚至見到的可能性了。好像兩人之中的一個人已經死了,或有什麼冥冥中的東西隔膜著他們。

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整闋詞素淨,無聲,像清晨葉上的水珠,團團盈盈,忽然掉了下來。他寫下此篇之時,正不知懷著怎樣的寂寞和難以言說的苦惱——他想讓她知道,他曾經很愛她,並且這份感情藏在心底,他始終沒有忘記,卻也無法向她和旁人訴說。

再看《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