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凡美術修養,都是眼與手的磨練。例如學圖畫先用眼感得了,然後用手表出。故學圖畫就是練習眼光與手腕。
歐陽修說:“作文有三多,多讀、多作、多商量。”在圖畫上也是同樣,不過思索地讀,換了感覺地看。即“圖畫有三多,多看、多描、多商量”。
看有兩種:一是察看自然之姿態,即平心靜氣,用謙恭的態度而靜靜地觀察自然界的微妙的美。二是參看名家或先進者的作品,即觀摩他人的表現方法,以資自己的參考,但又不是模仿。
但自然物與藝術品,都含有深刻微妙的神秘性,不是凡有眼的人都能同樣地看見的。這好比一麵鏡子,各人對鏡,因自己的相貌的美醜而所見各不相同。例如一盤蘋果,在現代德國的大畫家賽尚痕(Cezanne)能發見自然的生命,但在賣水果的人隻看見幾個銅板,在饞食的小兒隻覺得垂涎。又如冬盡春歸,早梅乍萼,在諸位看見了覺得有無限的歡喜與生意,可以畫一幅圖畫或作幾首新詩;但在一種無知識的市井鄙夫,就茫然無所感覺。因為諸位讀過書,有了修養,知道青春的可貴,芳菲的可愛,故能在梅萼中看出無限的美感與生意;無知的市井鄙夫雖然同樣地有一雙眼睛,卻夢也不能見到這些微妙的事。
這樣說來,看的修養就是吾人的精神的修養,眼的鍛煉就是吾人的人格的鍛煉。換言之,吾人的眼有兩副,即肉眼與心眼。圖畫所用的眼,正是心眼。看自然物與看藝術品,都要用我們的心眼。而心眼的練習,就非常廣泛。諸位在學校裏讀書、求學問、養品性,可說全部是心眼的練習。故所謂“多看多描多商量”地看,所用的不是肉眼而是心眼。倘然不事心眼的修養而僅用肉眼,無論你遊遍了天下一切名山大川,看遍了世間一切大美術館,猶之不看,於美術修養上全無裨益。
講到描,這是我們對於自然美感動後的發表。因了發表,而感動更加切實,且更加深刻了,所以要“多描”。在專門的畫家,當然以描為主要目的;但在普通學生,寧可說描畫是美感涵養的一種手段。因為我們的圖畫課目的並不在於產出畫幅,而在於修得對於形色的美惡的辨別力,而美化全般的生活。不過因為描與看有互相補助的關係,所以要多描。上圖畫課,便是描的練習的時間。但須平心靜氣地、謙遜地、忠實地描寫對於自然所感得的美,卻不在於所描成的一幅畫。我們不要得這幅畫,但要得這兩小時間的實習。實習是主目的,這幅畫是副產物,保存它固然好,不保存也無妨。故所謂“多描”,是說描的時間多,不是描的畫幅多。前述的現代德國大畫家賽尚痕,一天到晚,不絕地描畫,稍不滿意,就把畫塞在火爐裏,不塞在火爐裏的,也隻拋棄在身旁。一經脫稿,不再回顧。他的友人們常給他收拾、保存,或從火爐口中攔奪他所要燒毀的畫幅,這些就是今日流傳於全世界上的名畫。賽尚痕的作畫的態度,真是千古的模範!專門的畫家尚且如此,普通學生豈可抱了功利的心而學圖畫!從前有一個好學的青年,拿了一冊裝訂精美的自己的圖畫成績,去請一位見解精深的先生指教。先生翻開他的成績來看,見他描得十分工致,可是所描的大半是從畫帖,甚至香煙牌子上臨摹來的;即有幾副寫生畫,也是刻畫難堪的機械工作,全然不是從美的感動而來,全然不是自然的忠實的寫生。先生看了,一時對他無言可說。那青年得意揚揚地靜候先生的指教,他料想起來多半是褒美,因為他畫了這樣工致的一大冊。可是先生盡管默默不語。青年不耐煩了,開口問道:“先生請指教,我的畫如何?”先生仰起頭來,看見玻璃窗上一隻蒼蠅,正嗡嗡地在玻璃上鑽,努力想飛出去。先生就指著這蒼蠅說道:“你的畫同這蒼蠅一樣。它十分努力,一心想到庭中去飛翔,但不知道有玻璃在攔阻它的前程。所以它的努力完全是徒勞!它已經鑽了好久的工夫,然而一步也不曾走進庭中。你也十分努力,一心想到藝術的殿堂中去遨遊,可惜走錯了方向。你積年累月地描了這一大冊,然而一步也不曾跨進藝術的殿堂。”那青年聽了這話,臉色立刻青白了,沒精打彩地挾了那畫冊回家而去。
這青年是抱了功利的思想而描畫的人。功利的念頭猶之那塊窗玻璃,在攔阻他的前程。我說學圖畫要“多描”,但切不可像那個青年地多描。諸位中倘有用過這青年那種功夫的人——例如注重成績,歡喜小成,或醉心於名譽,因而不耐忠實的寫生,專好依賴他人的作品,而從事刻畫臨摹——務請立刻覺悟,打破那攔阻在你前麵的玻璃。不然,就同那隻蒼蠅一樣了。
眼多看,手多描,是圖畫練習的主要功夫。此外還要“多商量”。那個青年挾了畫冊請先生指教,便是商量。倘這青年有悟性,聽了這先生的逆耳的忠言而悔悟了,從此改變其描畫的態度,因而探得了正當的門徑,這便是從商量而得到的益處。諸位閱讀我這美術講話,也是一種商量。萬一我這些話對於世間的學生們的圖畫課業上有了一些影響,則我雖不能幫助諸位的圖畫練習的主要功夫,尚可效輔助之勞,不算白白地占了許多篇幅。
上麵已把圖畫上的眼與手的練習說過了。世間人們的眼與手的美術的修養,有深有淺,各人不同,因而眼與手的能力的高下也有各種形式。約計之,不外四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