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怎樣學習圖畫、音樂
豐子愷
不歡喜圖畫的人,心中往往這樣想:“我將來並不想做畫家,並不要靠畫圖吃飯,不會畫圖打什麼緊?圖畫課不上也不妨。”
又有人這樣想:“學了圖畫有什麼用處呢?做官不用畫圖,做校長不用畫圖,做父親也何嚐要畫圖?我們的縣官,我們的校長,我們的父親,都不會畫圖,都很好地在那裏做官、做校長、做父親。學了圖畫有什麼用處呢?”
然而諸君想錯了。假如照諸君所說,中學校裏的圖畫課是為欲教學生做畫家而設,將來諸君長大起來,我們中國的四萬萬人全體是畫家了!世間哪會有這樣的事?故可知學圖畫決不是想做畫家。
其次,假如照諸君所想,學校中的功課要直接有用處才應該學習,那麼中學校的課程表上的科目大半可以廢止了。因為在一般人們的實際生活中,哪個每天在解方程式、燒試驗管、探顯微鏡呢?故可知學圖畫不是要直接應用的。
學圖畫決不是想做畫家,也不是要在將來直接應用。那麼,為什麼大家要學圖畫呢?諸君務須先把這個根本問題想一想清楚,然後跨進圖畫教室去。現在讓我來代替懷這個疑問的諸君解說一番:
假如有兩個母親,都到衣料店去購買綢布,為小孩子做衣服。一個母親很有錢,買了時髦的綾羅緞匹來;可是她不會裁縫,衣服的質料盡管貴重,而孩子們穿了姿態十分難看。如有一個母親雖然錢很少,隻買了幾尺粗布,但是她對於服裝樣式很知道美惡,又長於裁縫,故所做的衣服雖然隻是一件布衫,而孩子們穿了怪有樣子,令人覺得可愛。
又假如有兩處飲食店,一處燒菜用的材料都是山珍海味,可是不會調味,油鹽醬醋配得不宜,盛菜的器皿和座位也粗汙而不講形式。一處材料雖然隻有蔬菜之類,但滋味調得恰好,盛菜的器皿和座位也清潔而形式美觀,令人入座就覺得快適。
假如諸位遇見這兩個母親和這兩處飲食店,請問讚許哪一個和哪一處?我想一定讚許後者的吧。因為我知道諸位都歡喜美觀與快適:自修桌上歡喜張一塊潔白的桌毯,講義夾的封麵上歡喜畫一點裝飾畫,星期日出門的時候歡喜對鏡梳妝一下,或者換一套新衣服……
原來人們都是歡喜感覺的、快美的。故對於物,實用之外又要去求形色的美觀,試看看糖果店內的咖啡糖,用五色燦爛的錫紙包裹著,人們就歡喜購食,且滋味的確比不包裹的好得多。所以有人說:“人們吃東西不僅用口,又兼用眼。”同是一杯茶,盛的杯子的形式的美惡與茶的滋味的好壞大有關係。同是一盤菜,形色裝得美觀,滋味也就甘美。饋贈的餅餌,全靠有裝潢,故能使人歡喜;送禮的兩塊錢,全靠有紅封袋,故能表示敬意。商店的樣子窗裝飾華麗,可以引誘主顧;旅館的房間布置精美,可以挽留旅客……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例,不遑枚舉。可見人們是天生成愛好快美的。
照上述的實例想來,快美之感,在人類生活上是何等重大的必要條件!為了形式美的缺乏而受損失的例,事實上也很多。就如前述的例:衣服形式不良,把貴重的綾羅糟塌了。商店裝飾不美,其商業必受很大的影響。在美的要求強盛的現代,商品幾乎是全靠裝潢而暢銷的了。
使我們起快美之感的東西,必具有美好的形狀與色彩。反之使我們起不快之感的東西,必定是其形狀與色彩不美的緣故。怎樣的形色是美的?怎樣的形色是不美的?怎樣可使形色美觀的催人快感?這便是練習圖畫科的最重要的目的。
故學圖畫不是想做畫家,不是要把圖畫直接應用。我們所以大家要學圖畫者,因為大家是人,凡人的生活都要求快美之感,故大家要能辨別形色的美惡,即大家要學圖畫。
男學生們說:“我並不是女子,將來並不要做母親而縫衣服。”女學生們說:“我將來並不要做商人而開店,或開旅館而布置房間。”這話顯然是錯誤的了,因為既然是人,沒有一個人不要求快美之感,即沒有一個人可以沒有辨別形色美惡的能力,沒有一個人可以不學圖畫。諸君身上的服飾,桌上的文具,起臥的寢室,用功的教室,散步的庭園,哪裏一種可以穢惡而不求美觀?豬棚一般的屋子和整潔的屋子,諸君當然歡喜後者。同是整潔的屋子,那一間隻有蕭然四壁,這一間壁上有畫框,窗邊有菊花,諸君當然歡喜這一間吧。因為畫框和菊花,把這屋子裏的冷酷而無生氣的空氣化成溫暖、生動,而使人覺得可親了。諸君的社會中有美麗的公園,有清潔的道路,有壯麗的公共建築;學校裏有可愛的校園,暢快的運動場,整潔的自修室,莊嚴的會場,雅致的畫室;家庭中有清靜的院子,溫暖的房室,悅目的書畫、盆栽和陳設。這等便是諸君的縣官、校長、父親等為諸君設備著的。諸君以為做縣官、做校長、做父親都不必畫圖畫,其實他們沒有一人不常在畫圖畫。不過他們的圖畫不畫在紙上,而畫在地方上、學校裏、家庭中罷了。他們在地方上、學校裏、家庭中應用著他們的圖畫的修養呢!假如他們沒有圖畫的修養,沒有對於形色美惡的鑒賞力,沒有美術的眼識,諸君一定不得享受這般的社會、學校、家庭的幸福,而將在穢惡不堪的社會、牢獄式的學校、豬棚一般的家庭中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