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崇業往桌上丟過幾百塊,剛站起身,肩膀就被人壓了下去,扭頭一看是對麵桌的客人。
金文輝用食指夾住煙,俯下身對兩人說:“實在不好意思,兩位暫時得留在這裏一會兒。若是因此耽誤了正事,我在這裏賠個不是,就當我請大家多坐會兒,多吃點。”他把桌上的鈔票推回許崇業手邊,巴掌一拍,吩咐前來的侍應生:“全場客人的費用我全包了。隻一條,這半個多小時裏,必須呆在這裏。”
沈紫一心隻想離開,回嘴道:“有急事非走不可怎麼辦?”
金文輝見半途冒出個不識趣的毛丫頭,準備羞辱一番,隻是越打量越覺得在哪兒見過,想了半天才恍悟:“我說怎麼瞧著眼熟,不就是找小樓的丫頭嘛!喂,小樓,你沒認出來?”
他去推毓啟,毓啟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別瞎嚷嚷,見個年輕姑娘就跟我有關係了?你也是女人堆裏混跡久了,見誰都認識。”他幹脆離席,踱步到留聲機前。平白吃了癟的金文輝,哼了一聲,轉頭去摟女伴。
毓啟一麵挑著曲子,一麵端量沈紫和許崇業,嘴裏故意吹著哨子,儼然一副漫不經心地樣子。他越是自在,沈紫就越不自在,紅著臉慫恿許崇業趕緊走。許崇業瞧出氣氛不對,悄悄給她使了記眼色,她才發現門口不知何時守著幾名壯漢,還戴著麵具。瞧他們的身形打扮,讓她想到芸姑姑被綁架的那天,頓覺心神不定。她見許崇業做了個壓掌的手勢,也注意到金文輝那群人嘴上在調侃,眼睛卻飄向窗外,更加覺得蹊蹺。
她緩緩回座,視線無意識投到留聲機的方向,恰好與轉過臉來的毓啟四目相對。兩人互不避讓,凝望住對方,心裏頭各種思量,直到留聲機乍然唱響,沈紫立刻移開眼光,落在許崇業身上。
一直暗地觀察的許崇業,發現金文輝的神色越來越緊張,又見門口幾名壯漢不知去向,猜到肯定要出事。他正疑惑,突然聽到外麵傳來女人淒厲的慘叫,還有搏鬥的聲響。他連忙往外看,隻見一輛轎車呼嘯而過,幾名男子中間夾著個洋人。
最先衝出去的是毓啟。
他透過窗認出尖叫的女人,奮不顧身地跑過去,終究還是晚了。女子痛苦的躺在地上,兩隻手緊緊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瘋狂流淌,轉瞬染紅了灰色狐狸毛的圍脖。毓啟一邊抱起她,一邊輕輕掰開她的手,發現血幾乎是噴射出來,便知傷勢嚴重。他手忙腳亂的摁緊傷口,輕聲低喚:“玉珍,玉珍。”
這名叫玉珍的女子眨了眨眼,似乎也認出他來,掙紮著扯出一抹笑。隻是她慘白的麵頰,即便撲過最嬌豔的胭脂,也無法挽回正一點點消失的朝氣。漸漸地,這份喜悅變得綿軟無力,充滿了沮喪,連她指向手袋的小動作,也異常吃力。毓啟循著她指的方向,騰出一隻手把落在旁邊的手袋拾起來。包裏除了零碎的鈔票,還有一支紗製的桃花枝,那是他親手替她插過的‘發簪’。當初的一麵之緣,她居然還銘記於心。刹那間,他的心開始發燙,腦子也在發熱,隻有懷中的人越來越冷。
咖啡館其餘的客人也紛紛跑出來,見此場景大家交頭接耳,議論不休。沈紫見不得血,背過身差點要嘔出來。許崇業見她這般難受,勸她還是趕緊走,沈紫不肯,仍舊守在現場,不僅是驚訝毓啟和女子的關係,也是為那時沒能追回的人感到自責。這時有路過的目擊者說受傷女人是和一名洋人男子同坐轎車而來,兩人才走到咖啡館,便被裏麵衝出來的大漢給盯上。混戰中女人被刺了一刀,男的則拖進轎車揚長而去。一時間,圍觀者又開始懷疑是劫殺還是情殺,隻有許崇業叫來一輛車,付了數倍車資賠上好些軟話,才哄得車夫拖人去醫院。
盡管沈紫身體不適,還是跑過去幫忙,趁著許崇業和毓啟把人抬上車,她則收拾女子散落的物件,一並擱在馬車上。她又取下自己的圍脖,蓋在因失血過多而開始發抖的玉珍身上。從頭到尾,她都沒問過毓啟,也不去瞧他。其實毓啟很想跟她解釋,隻是轉念間又覺得,或許已不必再說了。他抱緊玉珍,在車夫吆喝聲中,悄然閉上了眼。
目送他們遠去的沈紫心裏並不痛快,可她仍然願意盡一份力,不僅僅是人之常情,還有她不欲被人知的救贖。她回過頭,看得出許崇業也對那名女子感到惋惜,便沉聲靜氣地問:“你看見了嗎?她受了那麼重的傷,在他懷裏卻是在笑。”
“你覺得不可思議?”許崇業難得地長歎:“唯愛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