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獨行者已經完成了他一次極其短暫又極其深刻的生命體驗,這種類似烈火燒灼皮膚的痛感使他獲得了有關這個秘密的部分信息數碼,同時使他進一步失去了曾經堅定不移的人生信念。
獨行者拿起話筒,用一種冷冰冰的聲調回答:“是的,是錢。”他知道,在這座城市裏有一種流傳已久的自我陶醉的陳腐觀點,他們認為:這座城市的範圍比全世界都要大。此外,人們還有一種對所有小道消息永遠保持興趣盎然的良好習慣。事實上,他們認為打聽和了解一樁秘密的過程比秘密本身更有趣,也更重要。
“作為信使,您將用您的肢體完成這次曆史使命。”通話人說,“我們知道您渴望自由,知道您對自由的熱愛勝於自己的生命。但任何自由的得到都必須付出與之相應的代價,並承擔由此造成的所有後果。”
獨行者說:“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誓死捍衛你發表意見的權利。我的意思是,我隻是一個獨行者,一個自由撰稿人,不是一個信使,也不適合做一個信使。信使需要發達的四肢,而我隻有發達的頭腦。”
“好極了,我們一起來看看您究竟有幾個發達的頭腦。”通話人的怪笑就像來自遠隔幾個世紀之久的幽靈,“剛才的建議是健康的,現在的提示則是活力四濺的。您聽——”
獨行者先是聽到一聲閃雷炸開的巨響,繼而又是一聲震耳發聵的重金屬樂器的猛擊,響聲直擊心靈,以致顫抖不止。獨行者的眼睛和意識同時得到了這個他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一隻來自陽台方向的鐵球穿過窗戶玻璃,準確地擊中了客廳裏的那台二手彩電。那是他雜亂不堪的屋子裏唯一值點錢的東西。
“對不起,獨行者先生,我們並非不尊重您的人格權,我們隻是忘記了尊重您的人格權。而且,更多的時候我們忘記了尊重我們自己的人格權。暴力是解決問題最痛苦、最無聊和最無能的辦法,離真正解決問題最遙遠的辦法。然而,曆史上幾乎所有的土匪、強盜、流氓、君子、小人以及男盜女娼者都是以這種方式登台或稱王的。好吧,我們承認,你是我們的驕傲,我們以你為榮。”
“如果你們真正想要尊重別人,首先必須尊重你們自己。”憤怒刺激了獨行者的口才,和他沉睡已久的獨特智慧,“現代文明的本質趨向是人道主義,即在這個以人道為主題架構的社會裏,人與人之間關係平等和互相尊重,人性得到規則的保障並且得到普遍的認同,因為人是不能被傷害的——不傷害別人也不被別人所傷害——規則的溫和性和社會對人性認知的、高度性同步。規則的製定不是為了使規則本身成為銅牆鐵壁,促使人逃離它或者產生觸犯規則的罪惡感,而是為了使其得到人性軟化並漸漸喪失它自身的意義。這種無意義的意義就是最本質的意義,也就是說,規則的製定的終極目標是使規則最終消亡,因為規則已經成為人性的一部分。”
“先生,我讚同您的觀點,並注意到您的觀點對我們事業的重要性。”目標的緊迫對通話者的聲調起了作用,“不過,我建議規則問題我們擇日再議,當務之急是盡快實現我們的目標。”
“對不起,我糾正一下,是你們的目標。”獨行者對此態度十分鮮明,“比較結果而言,我更在乎過程。”
“一切我們都同意,一切都不存在問題。”作為鼓勵,通話者再次引入一個話題,“您一定讀過馬克·吐溫的《敗壞哈德萊堡的人》這篇小說,您也一定理解馬克·吐溫是如何用他那點可憐的才智表達更加可憐的思想了?”
“這是自然。”獨行者在同樣可憐的得意中毫無察覺地鑽入了通話者的圈套,“是的,小鎮哈德萊堡經過三代人的努力,已經成為誠實和正直的象征,是所有小鎮的楷模。然而,有一天,一個人把一袋金幣扔到這個小鎮上後,這一切很快被改變了,小鎮和小鎮人的名聲毀於一旦。”
通話者用言過其實的詞藻刻意讚揚了獨行者一番,並試圖引誘他言歸正傳。獨行者及時製止了他這種不負責的做法,要求繼續延伸該話題,“我必須指出,我們懷著一點美好的傷感情緒想念馬克·吐溫和他的時代,但幾乎所有人更願意享受我們這個時代帶來的直擊感官和簡潔明快的快樂。從黑包到馬克·吐溫,從馬克·吐溫到現在,我忽然想起了我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標題叫《在劫難逃》……”
“獨行者先生,說實話,我最怕別人提起現在的小說。”通話者說,“現在的小說,越來越像避孕套一樣成為大眾消費品。在雜誌和出版社成為棄婦,在網絡上成為*,渾濁的空氣中充滿了這些由偽文人炮製的偽小說的陳腐、平庸、媚俗、虛偽的氣味,他們心裏想著*,嘴上卻說無比熱愛馬克思。沒有了反叛意識和質疑精神,沒有了崇高智慧和人文關照的小說,隻是一些小男人寫的寫給小男人讀的小男人小說,和小女人寫的寫給小女人讀的小女人小說。他們的寫作,不是為了表述心靈,而是為了物質利益最大化。未寫之前已經準備好作假,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卻毫無愧色地販賣給別人,並當作金科玉律津津樂道。不過,出於對您本人的尊敬,我們有理由同樣尊敬你的小說。”
“人們已經習慣並樂意生活在謊言中,如同你說假話反而比說真話更加自信和可愛。你不用懷疑,我的小說等同於用完便扔的避孕套和快餐盒,是典型的一次性消費的網絡文化快餐,它注定是一堆垃圾,我就是這堆垃圾的製造者——我就是垃圾。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自己也成了與小說無關的傳奇,這個傳奇將比我的小說以及我本人生命力更強,流傳更久遠,最終傳奇就像火山爆發噴出的岩漿,永遠將我的小說和我一起埋葬。你知道,其實人類活動的曆程在宇宙的時間長河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生命既不是隨便出現的,也不是永遠存在的,博爾赫斯也說隻有時間之外的事物才會永遠存在。什麼是時間之外的事物呢?要麼是時間的情婦,要麼是時間之外的時間。”獨行者最後說,“《在劫難逃》是一部史無前例的長篇小說,它由一百部互相關聯又獨立成章的中篇小說組成,每部中篇小說由一百篇互相關聯又獨立成章的短篇小說組成,每篇短篇小說由一百篇互相關聯又獨立成章的小小說組成。這部毫無價值可言的長篇小說我曾經寫了許多年,然後在失去記憶的時光中又遺失了許多年。你的包使我逐漸接近了一個記憶,使我有重新得到這個記憶中深藏著的秘密的可能。這是我願意為你效勞的唯一原因。”